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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王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:严歌苓 | 书号:38811 时间:2017/8/22 字数:2084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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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欧 ![]() ![]() 欧 ![]() ![]() 跑近农场大门,小菲步子⾼⾼低低的,脚跟生疼。女儿早被她拉下了。她放下包袱,请求看大门的战士稍等几分钟再关门。她笑嘻嘻地指着跑下坡来的欧 ![]() 进了农场,小菲发现自己步子不稳的原因了。她⽪鞋的跟跑掉了一只。多年前欧 ![]() 她领着女儿往几大排一模一样的简陋平房走去。第一排房的灯已经点上了,那是大食堂。正是开饭时间,头发花⽩的人群排着小生学的队伍,每人手里一个饭盒,正往食堂走。小菲没找着欧 ![]() ![]() ![]() 她叫女儿原地等着,她进食堂去找她⽗亲。欧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小菲却没找到欧 ![]() ![]() “他说什么反动话了? !”小菲见了看管队长便问。 “你叫我重复反动话吗?”队长说。 “不是不是!”小菲急成个孩子了,跺着没了鞋跟的旧⽪鞋,“你们不了解他,他说话就那样,没轻没重的。你不要重复他原话,就把那意思告诉我,我给你解释!” “就是那意思反动,原话倒 ![]() 队长铁面无私,回绝了小菲和女儿探亲的请求。小菲好话说尽,眼泪流⼲,队长毫不动心。眼下吃小菲这一套的只剩个都副司令了。小菲边哭边在心里咬牙切齿:你算个什么东西,当年我一步之差就成副司令的夫人,看你敢把我当叫化子撵!最后她半耍无赖地说:“喏,我们女儿现在是解放军了,我们也算军属了,家国事事都优待军属,这里就不是家国的地盘?” 队长一听,这个半老徐娘吓谁呢?他说:“这里是我的地盘,我不让谁当军属,谁就别想当。” “你算老儿?!” “你算什么东西?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,她能当兵?我倒想问问,是谁胆敢让她当兵!”他拿出对犯人的面孔来。 “我们当的是特种兵,靠专长的!” 欧 ![]() “告诉你,我一个电话打给人武部征兵处,她就别想走。” “打呀!打给人武部⼲什么?直接打给都汉!” “哪个都汉?” “有几个都汉?都副司令。电话号码要不要?要我告诉你吗?” 队长表面是不畏惧的。但他毕竟停止威胁了,态度没有进一步強硬。虽然还是一口回绝⺟女俩的探亲请求,但他竟叫人把她们安排到招待所住下来。小菲气昂昂地带着欧 ![]() ![]() ![]() 第二天小菲和欧 ![]() ![]() 孙女走后,老爷子的慢 ![]() 果然他从此腿脚软了,再也不出门。冬天天短,上午屋里还昏暗,他便靠在 ![]() 小菲请了长期病假,在家照顾老爷子。反正话剧团也没什么戏演,大家都请病假。食物药品紧缺,医生们开病假都很大方。一个小省城,谁都有个把亲朋好友是医院的。医院里刷药瓶子的都能替你弄到几个月病假,只要你给他几两元宵馅,或者一条肥皂,或者几卷挂面。小菲知道老爷子的寂静十分纯粹,十分密实,针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快到过新年的时候,老爷子说:“妹妹能回来过年吧?” 他心里最牵念的原来是欧 ![]() 又过两天,他说:“弟弟呢?他能回来过年吧?”他无望见几千里之外的孙女儿,把希望降低一步。他有两年多没见他的小儿子了。 小菲给欧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儿子的眼神却是惊诧的。他在这个简陋的家里看到的卧 ![]() ![]() ![]() 小菲热闹忙碌,为那个看守让座让茶,満嘴甜言 ![]() 这时欧 ![]() ![]() 小菲说:“你们队长没告诉你?” “告诉什么?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。他的神经质是这两年失眠的恶果。 “她当兵去了。” “当兵?!” “去青海当兵了。” 他的神经眼看着松弛下来,突然又问:“为什么去青海?” “当兵的,去哪里⾝不由己。”小菲⺟亲这时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小菲知道⺟亲不是不识实务,她只是怕气氛太闷,和大家逗逗。 到了中午,看管已像是来走亲戚的。小菲的⺟亲招待他吃了午饭,给他几角钱,作为出门的车费和公园、动物园门票钱。来省城一趟不容易。逛去吧,欧 ![]() 看管放心地逛去了。小菲想把欧 ![]() ![]() ![]() 可是没人肯帮一个被看管在劳教农场的人开病假条。小菲傍晚往家走,想到多年前话剧团闹的一场笑话,一个年轻学员特别 ![]() 小菲跑到一个 ![]() ![]() 晚上小菲的⺟亲把看管带到她的住处,让他住里屋,她得把小伙子伺候好,全仗他跟看管队长撒谎,欧 ![]() 新年第三天,老爷子早晨不想吃早饭,只是闭着眼静静地躺着。必须送医院了。而老爷子一听,便说:“不用去,蛮好的嘛。”他声音游走了不少,只剩下了气息。⺟亲对小菲悄悄说:“不吃饭,就不会再吃了 。”果然,他一天只喝了几杯加了糖和盐的⽔。 当天夜里,小菲和欧 ![]() 他们在隔壁躺下。不知为什么,俩人抱得紧紧的。闹钟上起来,一小时响一次。他们总是轻轻走到老爷子⾝边,听听他的呼 ![]() ![]() ![]() ⽔拎到楼上,小菲马上去看看老爷子,设法喂他一些⽔。她发现⽔也喂不进去了。但老人依然安详地一呼一息,气流从他鼻子呼出,越来越细,越来越柔。她凑到他耳边说:“爸爸,我们去医院吧?” 他不头摇也不睁眼,眉宇舒展出一个笑意。小菲想,他的意思是:我很舒服,别⿇烦我了。 她跑下楼,把欧 ![]() 欧 ![]() 他们在老人面前抱紧,一声不响地流泪。过了一会儿,两人开始为他擦洗,更⾐。有过金钱、地位、汽车、洋房的老人穿了一件四成新的布衬衫和七成新的棉祅走了。棉袄还是前年小菲给他买布做的。一个读了七十多年书的人临终 ![]() 殡葬定在新年第五天。欧 ![]() 欧 ![]() ![]() “怎么不开了呢?”小菲放下电话在隔音间里就问。 “我⽗亲不愿意开。” “他告诉你的?” “不用他告诉我。他什么都想得开,会为一个追悼会想不开?如果他知道来参加他追悼会的人主要是想采购紧缺食品,他倒会想不开的。跟我⽗亲,这些都用不着,他生前用不着,死后更用不着。” 丧事办完,欧 ![]() ![]() 但小菲马上就明⽩跟她相认已不可能。孙百合的头发长了,但她把它梳成一支冲天羊角,上面系了个肮脏的红粉蝴蝶结,⾝上还是那件狐⽪外套,却⾎迹斑斑,到处破绽。从狐⽪下露出一截长裙子,不知什么颜⾊了,边缘全被踩烂。她慢慢地走到门口大灶前,把一个付了款的竹筹码 ![]() “两碗 ![]() 她点点头。小菲现在看的是她的背影,像一片随时 ![]() ![]() 小菲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什么疯了。只是觉得如此大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她摇头摇,从背影看也知道她在微笑。她将背在肩上的⽪包打开,把一碗热气腾腾的 ![]() 她走后店里最凶恶的女店员说:“好可惜,这么漂亮个人!” 小菲回到家,饭桌己摆开。她和欧 ![]() “你记不记得那次你挨⽪带,我在台下喊‘不要触及⽪⾁’?” 他看着她。他当然记得。 “有一个女人,穿件狐⽪大⾐,站在你右边,你记得她吗?” 他想也不必想,点点头。这样一个女人,慢说男人过眼不忘,像小菲这样的标致女人,想忘都忘不了。 “我刚才看见她了。”小菲说,把剩在茶缸里的啤酒喝完。 他等在那里。故事肯定不会结束在这儿。 “她还那么好看。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。瘦了不少,晚上看肯定像个女鬼。她过去差点就考到我们团来了。” 他喝一大口啤酒。他的面孔比较可怕,又红又紫,油光闪亮,两只混沌的眼睛极不灵活。他杯子没放下,举着个悬念似的。故事还是不可能结束在此。 “她疯了。”她没有讲她如何浑⾝冒着 ![]() ![]() 夜里小菲蒙眬中听见他说:“她疯了?” 她转过⾝,他忽然抱紧她。他的喃喃自语该这么听:她疯了,我居然没疯。我真幸运。也许没有小菲,疯的就是我。他这样紧地搂抱她,在他们新婚时都不曾有。是歇斯底里的存温。他一下子失去了老⽗亲,女儿,还有那个远远相陪的陌生女子。问都不要问,那女子会多么可心可人。他在一个新年里失去的可真多,不过最重要的没失去:小菲。这是他紧密拥抱她的潜台词,肯定是。 可他哭了起来。哭得之痛之透彻,小菲都给他摇撼得从內到外发抖。他似乎刚刚意识到⽗亲没了,女儿要到几年后才会回家,而那个美丽的女子形存神亡。他曾经为小菲和女儿抛弃的恋人果真就是孙百合?话到嘴边,小菲觉得问出来会很蠢。 小菲一句话不说。她的安 ![]() ![]() 第二天晚上送他去火车站,年轻的看管已经是自家人了,笑着说:“阿姨放心,我会照顾叔叔的。” 舂天満街飞杨树花絮。小菲正在锅炉房加煤,嘴里朗诵着“长夜难明⾚县天”时,一个人在她背后叫:“小菲。”她一铲子煤翻倒在地下。欧 ![]() 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 “回学院监督改造。”他两手空空,小菲都没想起问他怎么没有行李。她叫他先回家,她找到人替班就走。各种“病”她都刚生完一遍,马上开假条比较难,所以她得费点劲才能找到替班的。 “我陪你。你烧吧。” “都是灰!” “忘了我刚从哪里来,粪堆里来!” 他坐下来。她加完煤,也坐下来。谈话马上就转到欧 ![]() 下班时间到了。小菲和欧 ![]() ![]() 小菲的⺟亲一见女婿便问:“你的被子呢?光杆一人回来的?” 他笑笑说:“有几个人,家属不跟他们来往了,东西不够用,我就留给他们了。连我的牙刷都有人要。” 回到艺术学院,欧 ![]() ![]() 过了半年,老欧便免除了扫地冲厕所之役,只需写写墙报。外面一共只有八个戏看,老欧神聊起小说戏剧,便给工宣队师傅们添一项乐娱。来上门听老欧神聊的越来越多,小菲的茶叶都供不应求。⺟亲把一些客人喝剩的茶叶滤出来,晒⼲,下回在锅里狠煮,有没有滋味不论,一眼看去还是茶的颜⾊。 老欧靠人格魅力,靠学识才华,服征了工宣队的师傅们,他们对老欧不光彩的社会⾝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小菲只担心⺟亲三头六臂也对付不下去,一桌一桌的晚宴在她看简直是变戏法。但只要两天没有客人上门,她就心神不定。这些工宣队师傅是大权掌握者,不上门是不是意味他们的反目?欧 ![]() ![]() 小菲总会跟⺟亲进厨房,看老太太使出浑⾝解数。老太太七十二了,好在劳累一生⾝板子经得住累。她是个过穷⽇子的天才,让她无中生有地接待这样突袭式的客人,她尤其来精神。厨房窗外挂了一串串的猫鱼,是一分钱一摊买来的。她没有猫喂,就拿它们喂人。都是二寸长的鱼秧子,撒了盐晾⼲,加辣子、香葱,放在小火上炒,炒脆了是很好的下酒菜。她让小菲把辣猫鱼端上去,又拿出平时烘烤的饭锅巴。她总有本事把锅巴用最少的油炸脆,再烧一大锅卤子浇上去,卤子红红绿绿,却没有什么值钱东西,不过是费点盐和味精。再就是她那几个腌渍坛子。没有⽩糖,她用糖精做的甜酸大蒜和⽩菜也可以充数。老太太从来是有备而来,不让任何客人空腹而去。 小菲左算右算,凭她给⺟亲的几十块钱怎么也不够这样大的开销。一问,⺟亲便烦,恶心她说:“我在外头投机倒把,欺行霸市啊!”不然就说:“钱是不够,那你再多给点吧!”她还真向小菲摊出巴掌。老太太话稍微好听些就是:“还能老这样吗?总会发他薪⽔的。”小菲不知⺟亲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,但她想老太太挑着大梁,她愁什么呢?老太太偶尔会说:“到夏天就好喽。” 夏天她可以把西瓜⽪拾回来,用刀剖去红的那层和绿的那层,中间青⽩的留下晾⼲,用盐暴腌,炒⽑⾖十分可口。夏天可以替代正式菜蔬的东西很多,冬瓜⽪,红薯秧子。老太太说:“烧好东西哪个不会?把边角料做好才叫本事。”夏天东西存不住,老太太到了下午真的去欺行霸市,把一个鱼摊子包圆,还叫人给她做脚夫挑回家。 虽然只有两间房,大家把老欧家当成了俱乐部。生学们一年前还在吼:“老欧,老实点!”现在常常是:“老欧,请教你一个问题。”老欧清癯一辈子,这时却发起福来,一笑就笑成一个心宽体胖的汉子,气 ![]() 老欧不仅在暗中受人崇拜,小菲也是地下师爷。来找老欧的人马上发现小菲可以做表演辅导员,两间房的功能越来越多样,小菲在转不开⾝的小屋比画“山膀”、“云手”,辅导朗诵,老欧在大屋开文学戏剧讲座。渐渐地,这些求师的人会在进门后腼腆地搁下一只包,里面有时是几个⽪蛋,有时一斤榨菜,有时还会是一截火腿。老太太会把小菲叫到厨房,小声告诉她,某某送了一块叉烧里脊,给她(他)辅导时多卖些力气。 不少让小菲辅导的男女青年成功地躲避了上山下乡,成了军队、省、市、地区的艺术新人 。老欧的讲座不像小菲那么立竿见影,但⼊座者都有一定权势或一定的有效社会关系。其中一个工人业余编剧认识省⾰委会宣传处长,便去替老欧请求恢复薪⽔。 夜深人静,小菲和欧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“有了钱,我还请你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吧。”他说。 “现在叫‘地拉那’西餐馆,卖的大部分是罐头里的东西。” “管它呢。环境总是清静的。” “不知道,好久没去了。” “好多年了。” “肯定会恢复你的工资吗?” “谁知道。”他才不会提着气等待。他有他⽗亲的态度了:无可无不可。 “真发了你工资,我们请妈妈一次。再给她买一件丝棉祅。她几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丝棉袄,绸缎面子,黑颜⾊。” 小菲奇怪俩人怎么会谈钱谈得如此温馨。谈钱会成为俩人的 ![]() ![]() ![]() 又到了初夏。恢复工资的事仍然遥遥无期。他替工人编剧修改的话剧倒是在全省上演。据说那位作者拿了一笔编剧费,但老欧是没份的,从此工人编剧红了,到处有剧团请他写戏,他便总是请老欧“修改”每修改一次稿子,他便満口诺言,一定要为老欧的工资去拼打。最炎热的一个傍晚,工人编剧来了,居然现在随⾝带着吉普车司机。他说:“有眉目了,最迟下个月。弄不好这个月就恢复!” 这天家里刚吃过绿⾖粥。一来便是两个赶饭的。小菲和⺟亲商量,赶紧弄几个菜出来。老太太打着芭蕉扇,说她弄不动了。这个人叫了一年“狼来了”,现在只要他来,老太太坚决弄不动。小菲好说歹说:这个人可不能得罪,说不定这回是真的“狼来了”老太太说他是狼喊狼哩——他自己就是狼! 小菲没办法,自己翻箱倒柜。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蔵的一 ![]() ![]() “你敢把我的东西拿去喂狼,我剁你手!” “妈!发了工资全赔给你!” “狗 ![]() 欧 ![]() 老太太经不住女婿的体谅,⽩了小菲一眼,把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老太太的追悼会倒是十分热闹,所有来家做客的人都参加了。他们很念叨老太太的一手厨艺。小菲送走⺟亲,跟欧 ![]() ![]() 老太太一去世,她这两年持家的机密便暴露了。小伍的⺟亲来参加了老太太的追悼会,事后对小菲说:“隔几天来家坐坐,我有话跟你讲。” 老太太的“三七”过去,小菲想到小伍⺟亲的神秘微笑,来到伍家。伍家的破败是表面的。伍老板娘拿出几张借条,笑眯眯地说:“你妈不容易哟,给你们当伙夫、老妈子,自己还贴钱。”小菲的⺟亲从两年前开始向伍老板娘借贷,抵押的是她的宝贝红木梳妆台和红木 ![]() 小菲核算了一下借贷数目,两年里⺟亲为他们和他们的老⽗亲,以及 ![]() ![]() 她冷冷地说:“我妈一辈子就剩这两间房了。我下不了手卖它。” “当时你妈买的时候,便宜得很!” “那也不止二百九十块民人币。” “小菲好孩子,现在懂得柴米贵了!不像我家那个二百五善贞!” 告辞出来她一路掉泪。⺟亲是那么要強的女人,要她去向伍老板娘开口借钱,承认自己山穷⽔尽,是多痛苦的一件事。几十年前她⽗亲去世后,⺟亲是可以向娘家的兄弟们求援的。那时娘家家境还好,兄弟们一人给一点儿,⺟女俩也不至于一斤⻩⾖芽吃三顿。不管怎么难,⺟亲扎的架子总是不塌的,大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把两件红木家具抵出去。那两件红木家具是体面的象征,不要它们,对⺟亲来说,就是不要体面了。再破旧的房子,再穷困的⽇子,有那两件家具,⺟亲胆子就壮。它们遮掩、抹去多少穷陋。她好胜的⺟亲。老太太肯定是步履沉重地一步步从巷子深处往巷口走,或许她是从小菲家回来,那就是从相反方向往伍家走拢。小菲家离⺟亲家不远,六七分钟的步行。老太太边走边想,这一天真来临了?向人张口伸手的⽇子?她真走到这步田地了?去向一直暗里跟她较劲的伍老板娘借钱?她知道小菲两口子的山穷⽔尽,连两件红木家具,两间破房子都拿不出,和他们说实话只能添忧添愁。老太太走啊走,伍家的店门口摆的南货摊子都能看见了。伍老板娘做点南货生意,说起来都推到南货上:没蔵浮财呀,不就靠卖南货糊口吗?老太太明⽩另一个老太太,她怎么可能不蔵浮财?当年伍老板丧德,坑了志愿军多少 ![]() ![]() 小菲知道⺟亲可以把场面处理得嘻天哈地,可以把自己的窘迫掩蔵得严严实实,但她是非常痛苦的。她宁死也不低头,为了女儿和女儿一家,七十多岁时学会了低头。小菲泪眼蒙眬地四下看去,小城真是蔵污纳垢曲里拐弯人心叵测,她却头一次去除了恶 ![]()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⺟亲食言。不能让⺟亲为之骄傲的两件家具两间破房落到伍家。也不能用这样的事烦着欧 ![]() 第15章 话剧团的鲍团长去世后,新上任的副团长陈益群这天把小菲叫到办公室 。他还是称她小菲姐,她纳闷怎么会有这种不知难堪的人。他说团里马上要排话剧《沙家浜》,缺个场记,他可以借机把她从锅炉房调出来。她想,这家伙很会见风使舵,工宣队、军宣队、造反派都给他玩弄于股掌之间,没想到他还是个念旧的人。恢复舞台工作,加班费、演出补助、夜餐费都可以恢复。加在一块儿也有十几块钱呢。小菲对陈副团长莞尔一笑。四十多岁的女人,为每月多十几块钱还卖出这样的笑,她也顾不着了。人没了里子,要面子有什么用?⺟亲撑了一生的老面子都不要了。 排了几天戏,小菲野心膨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演了一生花旦、青⾐的小菲一丝不苟,把自己的面孔化成一张老脸。演沙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小菲见陈副团长两眼放光地上来,知道自己成功了:那六块钱伙食补助和四两⽩糖吃定了。不久b角沙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这小子真是个怀旧之人,没看出来呢。她轻声叫他:“益群!” 陈副团长眉心一抖。在她厚厚的肩头拍了拍,表示有数了。她想拍就拍吧。这回她可要把陈副团长拿稳,长久驻守阿庆嫂的舂来茶馆,让大家看惯她的阿庆嫂,别人的都看不上。演⾰命戏就得看小菲的。一场接一场地演下去,炉火纯青的演技,俏⽪风趣的一个阿庆嫂,观众们一会儿一场哄堂大笑。这个胖阿庆嫂比那些瘦阿庆嫂都经看,这年头到哪里能花几块钱买一场乐呢?胖就胖吧,观众都包涵了。要是小菲真减了体重,反倒没那么逗人。小菲一连领了三个月的伙食补助,四两⽩糖,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。有钱也弄不到⽩糖票。她以四两⽩糖票在黑市换一斤⾖油票或一斤半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话剧《沙家浜》演了一百二十场,都汉看了至少五十场。他不是让这个连来,就是让那个营来,话剧团赚的门票钱百分之二十是都汉队部的。每回谢幕,他都上台跟小菲握手,握住就不放:“你说我是不是伯乐?我几十年前就知道你小飞是演一号英雄人物的!” 他对谁都倚老卖老,把陈副团长找来:“这个演员,你要好好重视!看看人家,演什么是什么,多大的劲头!一号英雄人物,就要有这个劲头!跟上⾜发条似的!” 紧接着是排话剧《海港》、《杜鹃山》,都需要小菲这种劲头冲天的一号英雄人物。她带着体重,带着新萌发的⽩发服征成千上万颗心。有回她居然劝欧 ![]() ![]() 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眼神看她了 。她再次走红他却不想沾光。来找他的客人们不再叫他老欧,改叫欧老师。工农兵学员们都很珍惜他们的学习机会,课堂上学不到的,他们从欧老师这里补。终于有一天,学校请他去讲一场大课。 “那工资什么时候发呢?”小菲见了神采奕奕从学校讲课回来的欧 ![]() “不会久了!”他嘻嘻哈哈地说。他从掉⾊的蓝卡其中山装里掏出一块女式手表,给小菲戴上,并拒绝回答她钱从哪里来。 当然他是有恃无恐,觉得恢复工资是眼前的事,才借了钱提前过好⽇子。小菲心里不踏实,又问:“你跟有关的人去正式谈过没有啊?” “谈过!”他往书桌前走,像以往那样只给她个脊背。他敷衍她是明摆的。 “跟谁谈的?” “有关的人。”他坐下来,一手罩住额头,一手掀动稿纸。稿纸响得越来越烦。从半年前开始,他把一直蔵着的未完成的书稿从⺟亲的房子里拿了回来,就是和蒙蒙相好时动笔写的书稿。 “哪个有关的人?”她追问不休。 “好几个呢!”他的后脑勺、肩胛骨、胳膊肘都是一副叫她少啰唆的表情。 “你不要嫌我啰唆!” “你就是啰唆!” “我不该啰唆?为了你和你⽗亲,你这些混吃混喝的朋友,我和我⺟亲是怎么度过这几年的,你知道吗?” 这种场面可是既 ![]() “我知道!你让我安安静静写点东西,我还有几年可写呀?!” “为了你,我⺟亲老命都搭上了,你知不知道她借了小伍妈妈近六百块钱?!你以为天天吃流⽔席东西是树上掉下来的?!” “六百块钱还不好还?我一本书的稿费至少有两千块!” “好还?!你去还呀。” “好,只要你不烦我,我再有两年就一定能还上。” “哎哟,两年还不知道这个家国又闹什么事了呢!告诉你,我跟都汉借了钱,还了小伍她妈,又一点一点从我工资里凑,等凑齐了再还都汉。指望你?算完了!” 他突然跳起来。胖了的脸有点发横。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暴跳了。 “那你怎么不嫁给他去呀?指望不上我,没错,这些年我全指望你呢!你全指望他呢!不如你直接就指望他去!” 这种没气量没风度的语言从来没从他嘴里吐出来过。但小菲快活死了:看来不是不会嫉妒,是没刺 ![]() 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小菲做出威胁的 ![]() “去吧,只要人家老婆答应。”他又暴跳着坐回书桌前。 他不仅会嫉妒,还学会以刺 ![]() “老婆怎么了?不妨碍她啊!难道还图明媒正娶?四十几岁的人了,图的就是实惠。” “无 ![]() 小菲可要乐疯了。看看把他刺 ![]() ![]() 工资终于恢复了。这两年两人以它做的种种憧憬都可以实现了,却也不过如此。还是相依相偎躺在 ![](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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