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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王小说网 > 短篇文学 >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:苏童 | 书号:39273 时间:2017/9/5 字数:18919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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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秋天,杨泊的⾝上仍然穿着夏天的⾐服,一件浅蓝⾊的衬衫,一条式样已经过时的直筒牛仔![]() 杨泊是一个已婚男人。 杨泊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。 杨泊的家在某条商业衔上的新式公寓里,去商业街购物或者困逛的朋友们经常去敲他家的门。杨泊家的门框上装有电铃按钮,但它已经坏了。门口有一块草垫子,是供人擦鞋用的,草垫子边上有一只红⾊塑料捅,里面堆満了形形⾊⾊的垃圾。我敲门,或者别人敲门,冯敏会抱看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开门。冯敏的长发胡 ![]() ![]() 杨泊现在蜗居在家,现在是1989年了,世界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,渐渐趋向于肥胖臃肿,而杨泊却变得瘦弱不堪。有一天他花了一⽑钱站到街头的健康游艺秤上测定一下健康状况,只接到一张小卡片。卡片上标明⾝⾼1米73,体重60公斤。杨泊觉得卡片內容过于简单,他问收钱的女人,就这些?女人说,就这些,你还想知道哪些?有病要去医院检查。杨泊笑了笑,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,他还是很吃惊。他记得自己的体重一直是70公斤,⾝⾼是1米75。体重减轻情有可原,⾝⾼怎么也会缩掉2厘米呢?杨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,回头说,你的游艺秤一点也不准确。那个女人轻蔑他说,你要是不相信科学测定,可以去屠宰厂的磅秤上秤一下试试。 杨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经不复存在了,秋天的时候他经常走过公园路上公司的旧址,那是一栋⻩⾊小木屋,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,就有一家誊印社搬了进去。杨泊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,突然发现他的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吊兰。那是他遗忘了的唯——件私物,杨泊就跑过去拨开搬家的人群,他抱住那盆吊兰往外走,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说,你怎么回事?杨泊说,这是我的。他用双肘把那人撞了个趔趄,杨泊说,滚开,这是我的东西。后来杨泊抱着那盆垂死的吊兰回家。他在繁华拥挤的大街上疾走。远远地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杨泊来,一个特点是他的⾐着总是跟不上季节的转换,另一个特点是他的大硕的头颅,它在街道人群中飘浮而过,显得沉重而又孤独。 杨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杨泊家遭劫的一幕,王拓是为了女孩的事去向杨泊求救的,后来每逢谈到此事,王拓就很窘迫。 王拓上杨泊家楼梯时,听见上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,下来一大群人,他们在往楼下搬东西。王拓看见杨泊也在里面,他和另外三个人搬一台冰箱。杨泊朝王拓笑了笑说,你来了。王拓说,谁搬家?杨泊说,我。王拓说,怎么不通知我,搬哪里去?杨泊说,随便。王拓当时没意识到什么,他帮着把冰箱搬到楼下,又搬到卡车上,这时候杨泊拍了拍手,把那群人——介绍给王拓,王拓跟他们握完手,听见杨泊说,好了,你们开车走吧。 王拓跟着杨泊又走上楼梯,杨泊走在前面,他的步态很疲乏,⾝子有点摇摇晃晃的,杨泊突然说,王拓,这下没有冰啤酒招待你了,冰箱让他们抬走了,电视机也让他们抬走了,王拓说,怎么回事?他们是什么人?杨泊说,我借了他们的钱,没法还清,他们来搬东西,公平 ![]() 走进杨泊家,王拓一眼看见冯敏握看把扫帚站在屋子央中,孩子在卧室里大声啼哭,冯敏的脸⾊苍⽩,眼圈是红的,她显然是刚刚哭过。王拓有点不知所措,他不知道冯敏握着扫帚想⼲什么。杨泊始终没有朝冯敏看一眼,杨泊把王拓推到沙发上坐下,说,没什么,我们喝点啤酒,啤酒这会儿肯定还凉着呢。杨泊拿来两个杯子斟満,自己先喝了半杯,他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谈谈?王拓说。 任佳是谁?杨泊说,是你的女朋友? 她怀上孩子了,可她坚决不肯堕胎。她说宁肯不要我,也要这个孩子。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,王拓说。 这种事情我怎么谈,应该你自己说服她。杨泊说。 她相信你,崇拜你,你的话她会听的。王拓说。 我从来不知道竟还有人崇拜我。杨泊说。 好多人都崇拜你,包括我自己。王拓说,你是男子汉。 你想利用我,就拼命抬⾼我,这是儿童的伎俩。杨泊说。杨泊最后⾼声笑起来,他摸了摸自己的脸,对王拓说,好了,我知道了,不管是英雄还是草包都有解救别人的义务。反正我闲着没事,有的是时间,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讲给任佳听,只是别让任佳 ![]() 这天晚上杨泊跟着王拓去找任佳。任佳是一个十九岁的图书管理员,热衷于读琼瑶的小说,杨泊通过谈话发现任佳崇拜和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,他一进门就觉得问题严重了,空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冯敏离家的这段时间里,⽇子变得悠长了。杨泊一天只胡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不记得在冯敏分娩前是否笑了,但冯敏一口咬定他在笑。她说我疼得死去活来,你却看着我笑,你觉得我的痛苦很滑稽,只要我喊出一声,你就咧开嘴已笑,虽然没有笑出声音,但是你的没心没肝的忍残是掩饰不了的。杨泊不记得这些细节,他不相信自己像冯敏描述的那样忍残,他说,你这是臆造,是妄想狂。冯敏冷笑了一声,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?医生告诉你是难产,必须做剖腹手术,你为什么不肯签字?是不是希望我在难产中死去?杨泊说你这才是忍残,把别人想像得那么忍残本⾝也是一种忍残。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,我希望你自然分娩。我不喜 ![]() ![]() 杨泊只记得临产室门前那张冰冷的木条长椅,还有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的两个大大的“产”字。玻璃门被护士不断地推开,关闭,挟来一种冷风和难闻的气味。杨泊那天总是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问屋子,打开每一盏灯。他不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,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与人谈话时间长了都会疲倦。他发现窗台上有半包红双喜香烟,不知是谁忘在那儿了。杨泊笨拙地点了一支烟,猛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有人敲门。敲门声很急促,杨泊去开门。门外站着一个穿黑⾊夹克的青年,是个陌生人。杨泊问,你找谁?那人说,找你,你就是杨泊?杨泊说,是的,既然找我就请进屋吧。那人笑了笑,紧接着他挥起拳头朝杨泊脸上打去,杨泊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,他听见那人说,杨泊,我就是来教训你们这些骗子的,杨泊眼前金星飞舞,他扶着门框,看见那人把领子往上提了提,然后噔噔地下楼。 杨泊摸了摸脸,手上全是⾎,鼻子被打破了。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,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,摇了头摇,这世界整个狂疯了。杨泊猜不出那闯⼊者的⾝份,是精神错 ![]() 好多天了,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。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,鼻孔下面凝満了⾎,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,显得紊 ![]() ![]() 第二天上午,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。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扳指一算,冯敏离家已经五天了,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。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,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,夫 ![]() ![]() 杨泊从门后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,匆匆地下了楼。 杨泊骑着自行车往他岳⺟家去,这段路程很短,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,他不知怎么特别惧怕看见冯敏的⽗⺟,虽然他们很喜 ![]() ![]()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,之后是窃笑,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⾎纱布让他们发笑。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动很恼火,后来快到冯敏⽗⺟家时他忍痛揭掉了纱布,他不想让别人再来欣赏他受伤的面孔。 冯敏穿着她⺟亲的羊⽑外套来开门,她始终没有朝杨泊看一眼,后来她一直坐在桌前,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。 杨泊松了一口气,他发现岳⽗岳⺟都不在家,而孩子睡在里面的 ![]() 杨泊说,他们呢?出门了? 你说谁?他们是谁? 你⽗⺟,他们不在家? 如果你有点良心和教养,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⽗⺟。 杨泊笑了笑,我只是不习惯而已。其实我很尊重他们。 冯敏没有说话,她精心地修剪着指甲,然后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掸掉,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,和平⽇相仿。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。 杨泊说,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? 冯敏这时候抬眼看了看杨泊,她说,你的鼻子怎么啦? 杨泊耸了耸肩,说,让上帝打了一拳,他让我清醒清醒。 我不喜 ![]() 一个陌生人,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,他认为我是一个骗子。 你是一个骗子,不过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。 骗自己没关系,最多是咎由自取。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,他说,我害怕的是骗了别人,冯敏,我骗过你吗?你真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? 冯敏愣了一下,随后她的眼圈有点红了。她站起⾝,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尿布。杨泊跟进去,抢了过来,他说,我来洗吧,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,谁让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。 你来⼲什么?冯敏突然问。 把你们接回家。你们应该回家了。 回家?冯敏的眼神黯淡无光,她说,冰箱也没有了,孩子的牛 ![]() 那不算问题,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?杨泊想了想说,买菜的事我来吧,至于电视机,你实在想看的话,我可以演一些节目给你看,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。 你别想逗我笑。冯敏正⾊说,我笑不出来。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,只要思想通了,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。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匆匆逃出了门,冯敏跟在后面,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,冯敏拉住杨泊,从他⾐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,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。 朋友们去杨泊家,赶上吃饭的时间,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。在杨泊业失的那段时间里,这种情形依然继续,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,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。他们没有注意到冯敏的脸⾊越来越难看,冯敏的烹调艺术也每况愈下,有一天冯敏在饭桌上说,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,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?客人觉得冯敏的话刺耳,但也没有往心上去。 王拓有一天带着任佳去杨泊家,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。杨泊对他们说,你们坐坐,我马上就摘好了。杨泊又喊冯敏给他们泡咖啡,冯敏在里面看孩子,她好像没有听见,杨泊又喊了一声,冯敏很不耐烦他说,咖啡早喝光了。杨泊说,那就泡茶吧,冯敏仍然没有动,隔着工艺门帘,可以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 ![]()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便,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,杨泊这时候端了两杯茶走进来,他的面容有些憔翠,手臂上沾着一片芹菜叶子。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。 任佳穿戴时髦,在什么地方都是顾盼生辉。她对杨泊说,你的书真多,我一看见书,人就被陶醉了。 你喜 ![]() 我喜 ![]() 大概是的。杨泊说,不过我很害怕这些书,书读得越多,人就越发丑陋 ![]() 你又在开玩笑了。任佳嘻嘻地笑了,她推了推王拓说,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幽默。 王拓说,老杨,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,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,有什么好吃的吗? 杨泊说,那当然。我等会儿去弄只烧 ![]()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,砰地一声脆响。冯敏抱着孩子站在门口,她把手一挥,扔进来一捆芹菜。 杨泊,你的芹菜摘好了吗? 摘好了。 你自己来看看,叶子一片也没摘。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,营养都在叶子上面。 冯敏哭笑不得,她愣了一会儿,突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话,然后一扭⾝走开了。 放 ![]()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,任佳的脸⾊也难看起来,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,走吧。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,径直出门去。在过道上,任佳回,朝杨泊家的门上狠狠地啐了一口。她说,那个女人怎么这样庸俗?土拓有点 ![]() 后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。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。这年秋天市场上寄赠贺年片风行一时,他们几乎都想到了这个点子,给杨泊寄了装帧精美图案华丽的贺年片。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,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,厨房里,甚至厕所的 ![]() ![]()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,渐渐地对蔬菜⾁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,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到,如果经济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话,这些自由市场的信息,也可以作为一门业务来经营。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,夹杂着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。那是一个独眼瞎子,戴一个黑⾊的单片眼镜。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。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就被他拉住了。 你脸上有灾气。独眼说。 在哪儿? 眉宇之间,看不见的地方。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? 现在还不知道,算一卦就知道了。 杨泊对他笑了笑,他说,不用算了,其实我早就知道了,我⾝上有灾气。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,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,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。杨泊注意了他的眼睛,那只眼睛和别人一样明亮,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。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。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,他想他大概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。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,他问,累不累?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,慢慢他说,我们大家都 ![]() 冯敏在替杨泊洗⾐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。冯敏说,哪来的?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,他回忆了一会儿,说,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,冯敏皱了皱眉头,这么贵的烟,你买了⼲什么?你又不 ![]() ![]()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,冯敏给孩子喂完 ![]() ![]() ![]() 你该去买菜了。七点钟了。冯敏背对着杨泊,她说,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。 杨泊翻⾝跳下 ![]() ![]() ![]() 去哪儿? 深圳。我想去维奇的公司⼲几年。 怎么回事? 维奇给我写过信,让我当合伙人。 维奇很能⼲,他是个天才。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?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,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? 我没这么说,你别自己作践自己。 用不着掩饰,我明⽩你的意思。 隧便你怎么想好了,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。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?我去了深圳,即使做不成生意,卖⾎卖肾脏也给你寄钱。 冯敏的脸⾊倏地变得苍⽩,眼眶里滚出泪⽔。她 ![]()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冯敏,没有说话。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,杨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,摸摸孩子的尿布,已经尿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拎着菜篮上街,去了很久没回家。王拓来找杨泊,看见门虚掩着,他走进去,看见冯敏抱着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。王拓已经很久没来了,他发现冯敏的容貌今非昔比,她现在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,尤其是神情也类似杨泊,充満一种 ![]() 老杨呢?王拓问。 他走了。冯敏对来客的态度仍然抱有敌意,你们怎么又想起杨泊来 想请他去参加任佳的生⽇晚会。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。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 ![]() 随便的。可以带一束鲜花,或者什么都不带。 冯敏点了点头,拍着怀里的孩子,她哼着催眠曲哄孩子⼊睡。王拓局促地站着,他希望杨泊这时候能够出现,这样他可以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。王拓知道如果让冯敏捎话,她很有能条故意隐瞒。谁都清楚,冯敏不喜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你是杨泊的朋友,你了解杨泊吗?冯敏突然问,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王拓,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。 当然。老杨是个大好人。 请说得详细点。 老杨是个有抱负有思想的人,而且为人热情真诚,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好朋友。 还有呢?请说得再详细一点。 王拓忍不住笑了,他觉得冯敏有点奇怪,他说,你是他的 ![]() 正因为我是他的 ![]() ![]() 王拓注意到冯敏眼神里那种冰凉的悲伤,他同情她,不知怎祥安 ![]() 杨泊后来如约去参加了任佳的生⽇晚会。他手里提着孩子的红⾊塑料座椅走进任佳家时,大概迟到了半个钟头。杨泊向任佳解释说,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,急着赶来,路上跟共公汽车撞了一下。杨泊的牛仔 ![]()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好久没有谋面。他们心照不宣,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,只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。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优雅从容,杨泊说,我现在不想喝酒,如果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。朋友都说,杨泊你从前可是好酒量,你从前见酒就上。杨泊说,现在不同了。我再为家国节约粮食和酒精。王拓走过来,挨着杨泊坐下,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。王拓始终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样的意志出于什么原因,他无可奈何他说,你不喝酒,那⼲什么?杨泊咳嗽了一声说,我来就是想,在你们中间坐坐。八点钟我要走,我要去接孩子。王拓一时无言,內心有某种深深的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安详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。他的精神飘浮在一些 ![]() ![]() 晚会的主要內容是家庭舞会,杨泊对这套程式非常 ![]() ![]() 任佳走过来,她穿着鲜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,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?被王拓扶进卧室后,任佳一边痛哭一边尖声大喊。杨泊,你一定要回答我,你为什么不离婚?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紧张地扫向杨泊。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,伸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,杨泊回头说,离婚没有意义,结婚没有意义,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。 杨泊看了看手表,慢慢走出门去。在黑暗的走廊上,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撞过的自行车。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噪声。杨泊就这样骑着破车回家,被酒精和食物弄脏了的外⾐使他厌恶,他把它脫下来,夹在后座上。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,对于任佳的明显多情,他 ![]() 有一天深夜,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。他猛地从 ![]() ![]() ![]() 第二天才知道是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后染上的。⼊夜他辗转反侧,难以⼊睡。恍惚中总是听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,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,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意识的产物,但杨泊好像等待着它的来临。在这种无谓的等待中,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,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。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⾐服,他想出门,又怕惊醒 ![]() 杨泊下了楼。外面的风很大,冰凉地灌迸杨泊单薄的⾐服里。杨泊打了个寒噤,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。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,路灯恰到好处地照亮了⽔泥路面,发出淡淡的⽩光。杨泊张开双臂,模仿飞鸟奔跑了几步后停下来,他向前向后观察了一下,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。他 ![]() 深夜独行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对于 ![]() ![]()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,演出在用⽩布围成的空地上进行。他买了一张票,走进⽩布里面,他有一种奇怪的 ![]() 有人敲锣,然后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。杨泊注意到其中一只猴子很调⽪,当锣声停下来时,那只猴子仍然在翻跟斗,一个接一个,怎么也停不下来。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強行把它抱走了。杨泊忍不住笑起来,他想猴子并没有错误,它只是情绪失控,出于某种惯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结束了。杨泊最后一个走出去,有个马戏班的人问他,师傅,我们的马戏好看吗?杨泊想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,但他不忍伤害这个可敬的夜间马戏班,杨泊说,你们的演出时间还可以推迟,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。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,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。马戏班正在收摊,他们把那块大巨的⽩布收卷起来,⽩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,最后消失,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,杨泊看着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,最后消失不见了。杨泊目送夜间马戏班远去,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。 据说杨泊后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。这种习惯最后导致了杨泊和冯敏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。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消息。有人猜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婚。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,除非冯敏提出离婚。有一天王拓去火车站送人,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。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,杨泊说,你别过来,我在梦游,王拓观察杨泊的神态表情,杨泊的眼睛宁静温和,似笑非笑的样子,和⽩天并无二致。王拓不相信他在梦游,但他很担心杨泊的神经是否出了⽑病。 杨泊深知他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形象,只有他自己坚信一切正常,他清醒而又放松,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发展,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脫了世俗的枷锁,已经上升到精神的⾼空,杨泊对此 ![]() 冯敏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,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⼲净。杨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冯敏忙碌地⼲这些活,后来他说,别这样,我不希望你走。如果我们必须分开,让我出去好了。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。 冯敏说,不,这儿留给你一个人,这下没有人妨碍你写作了。我还给你单⾝的自由。 杨泊说,我从来没说过单⾝自由,结婚不自由,我也不认为你和孩子妨碍过我,请不要偷换主题。 冯敏说,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,还有你的 ![]() 杨泊说,你说错了,我 ![]() ![]() 冯敏不再说话了,她用拖把劲使地擦着地板,地板上汪着⽔迹,冯敏看见杨泊脚上的拖鞋洇 ![]() ![]() 冯敏木然地站在那儿,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,她边哭边说,你混帐,你卑鄙,你自己明⽩那不是真正的原因。 杨泊走到冯敏⾝后,他楼住了她的双肩。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,他说,别哭了,你应该相信我 ![]() ![]() 就这样冯敏夺门而出,冯敏跑下楼时,听见杨泊追出来喊,孩子,孩子怎么办?冯敏没有理睬。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,杨泊有责任带他的孩子。这也是她对他的最简单最合理的惩罚。 孩子未満周岁,还不会说话,甚至还没有长出牙齿,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。这是女人天 ![]() ![]() ![]() 杨泊出去买米,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,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,杨泊推着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,已是初冬, ![]()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。王拓脸⾊苍⽩,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。王拓说,任佳出事了,她吃了一瓶安眠药。杨泊说,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?她好像并不失眠。王拓说,你还不明⽩,她是杀自,现在在医院里抢救。杨泊先把米搬下车,然后把孩子抱下来,他说,为什么杀自?她还是个小女孩。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泊,他说,可能与你有关。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,你是一个隐形凶手。杨泊沉默了一会儿,说,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?王拓冷笑了一声,你说呢?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,说,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,你给我抱着孩子,王拓怒吼起来,他一脚把米袋踢翻,说,去你妈的米,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,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。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,说,请你别发火,这不是一回事。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,如果她想死就会死去,如果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,没有什么了不起的。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。杨泊突然想不起来任佳的模样了,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,而现在他竟然成了她杀自的隐形凶手,杨泊觉得这件事荒诞而且具有戏剧效果,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,他不相信这件事情是实真的,它最多具备实真的外壳。杨泊坚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精神联系。风很大,摩托车以⾼速穿越街道风景。杨泊注视着怀里的儿子,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⾐服上蹭着,他好像想睡了。杨泊奇怪孩子对这种⾼速运动的适应 ![]()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。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⽗子看了一眼,他说,我很难受。我很抱歉,硬把你拖来了。杨泊说,这没有关系,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到一次意外事件,无法避免。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。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 ![]() ![]() 老杨,我不是为你死的,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⽩和不如人意。任佳突然说。 我知道这一点,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。 死亡是美丽的。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。 我不知道。因为我没有死过。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。人活腻了才想到死,死很平常地降临,就像⽔池里的鱼,它一旦跳到⽔池外面就会死去。 你没死过,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 ![]() ![]() 随风而去。杨泊点了点头,他抬眼望窗外,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,一片叶子在 ![]() 到了冬天,杨泊失去了往⽇的自由和快乐。他一个人带着未満周岁的孩子,⾝心 ![]() ![]()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。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,他说,你是谁?对方没有声音,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,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,凭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。杨泊家里没有⽇历,只有一卷风景摄影画历,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。七月是炎热而浪漫的夏季。现在是冬天了,有时候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,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。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,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。杨泊走到窗前,发现大街上的人比平⽇拥挤,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⾊的灯笼,灯笼上有“庆祝元旦”四个大字。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⽇,节⽇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。人们喜 ![]()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⽇子。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,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,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⽇子,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。早晨八点钟左右,冯敏买了一束她最 ![]()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。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,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。他给孩子量了体温,体温正常,证明孩子没有发烧。他无可奈何了,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。 杨泊把孩子抱到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空中有一只红⾊气球,气球慢慢地浮升,在 ![]() ![]() 别哭了,我最不喜 ![]() …别哭了,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,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。 …别哭了。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?我不喜 ![]() …为什么哭个不停?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,我已经很疲倦了,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。 …为什么还要哭?你让我 ![]() ![]() …好吧,你继续哭吧。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,或者把你从 ![]()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,孩子哭得更厉害了。杨泊想了想,俯⾝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 ![]() 杨泊双手撑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中午十二点一刻,杨泊纵⾝一跃,离开世界。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。他觉得⾝体轻盈无比,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。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。这才是一次实真的死亡 ![]() 楼下就是商业街。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,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景。其中包括杨泊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那个人就是杨泊。 Www.WuWxS.Cc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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