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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王小说网 > 短篇文学 >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:苏童 | 书号:39273 时间:2017/9/5 字数:2975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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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平原上的战争像一只大巨的火球,它的⾚⾊烈焰 ![]() 雀庄的村民门已经陆陆续续地疏散离村。几天来偌大的村庄 ![]() ![]() 材长娄祥没说什么,娄祥蹲在地上喝粥,眼睛不时地瞟一下几米开外的茅厕,娄样最小的儿子还蹲在那几,娄祥一边喝粥一边说,也没什么给他吃,哪来这么多屎尿?娄祥的女人却 ![]() 娄祥一边喝粥一边推了女人一把,让孩子蹲吧,拉光了上路才痛快。娄祥毕竟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,牛车套好了,粮食和箱子都搬上了车,娄祥还慢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慌什么?你慌什么?娄祥突然跳起来直奔娄福家的牛车,耳朵里长猪屎啦?告诉你们多少遍了,带上粮食就行了,牵那么多口牲⼲什么,就你们家有猪有羊?人家是来打仗,脑袋都拴在 ![]() ![]() 娄福仍然将他的大黑猪往车上赶,谁稀罕?娄福气咻咻地说,就是不打仗,我家还少了好几头羊好几只 ![]() 娄祥刚想骂什么,一转眼看见娄守义一家正喊着号子把他家的⾐柜往牛车上搬,不怕把牛 ![]() 正午之前最后一批村民离开了雀庄,村长娄祥坐在牛车上隐隐地听又县城方向的 ![]() ![]() 牛车走得很慢,材长娄祥回头望了望雀庄的几十间房屋和几十棵杂树,突然觉得自己丢下了一件什么东西,没丢下什么东西?他问⾝旁的女人。女人说,把一筐⽩菜丢下了,你偏不让带,娄祥说,我不是说⽩菜。娄祥皱着眉头数了数他的一堆儿女,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,一共六个,一个也不少,这时候牛车经过村外的河滩地,娄祥看见河滩上的一群鸭子和一间草棚,倏地就想起了养鸭子的扁金,扁金呢,怎么没有捎上扁金?娄祥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,我让他们气晕了,怎么没有捎上扁令? 娄祥要回去找扁金,被他女人拉住了,女人说,你以为扁金是傻子?人家早跑了,你没见他把鸭子都丢下啦?就是傻子也知道躲打仗,没准他跑得比你快呢。 娄祥说扁金満脑子都是猪屎,也差不多是个傻子,扁金没爹没娘的,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别人还不是说我这个村长么?娄祥说着就从 ![]() 娄福的儿子在前面说,前天还看见他爬在树上掏鸟窝呢,他不是掏岛,是掏鸟粪,扁金给他的鸭子喂鸟粪呢。 ![]() 娄守义的女人在后面说,早晨看见他往河边去了,说是去找鸭子。 这种⽇子还在找鸭子?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,你就没告诉他打仗的事? 怎么没告诉他?他说他不怕打仗嘛,他说他后脑勺上也长眼睛嘛,他一定要找他的鸭子。 村长娄祥收起铜锣骂了一声,这个傻子,死了活该。娄祥放眼了望冬天的河滩地,视线所及尽是枯⻩的芦苇杂草,椒河两岸一片死寂,远远的从河下游又传来了零星的 ![]() 原野上的风渐渐大了,风把淡⻩⾊的 ![]() 牛车队路过昌记药铺的门口,许多人看见了一个扎着绿头巾的女孩,女孩大约有十二三岁的样子,绿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蛋,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圆圆的眼睛,那双眼睛直视着雀庄疏散的人群,大胆而泼辣,她的寻寻觅觅的目光让人疑惑,她手里提着的两件东西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,许多人都看见了,女孩的一只手提着一只铁⽪油桶,另一只手提着一条鱼。 你是谁家的孩子?跟家里人走散啦?娄祥勒住了牛车招呼药铺门口的女孩,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傻站在这儿?上车来吧,你要是不想挨流弹就上车来吧。 女孩摇了头摇,她仍然倚在药铺的杉木门板上,但她的一只脚突然抬起来,脚掌反蹬着药铺的门板,开门,怎么不开门?女孩的声音听上去焦急而尖利,我要抓药,我娘的药呀! 镇上人早都光走了,你不知道要打仗吗?娄祥在牛车上喊,这种时候谁还到药铺来抓药,你脑子里长的是猪屎吗?没人在怎么开门? 你脑子里才长猪屎。女孩瞪了娄祥一眼,猛地转过⾝,用手里的铁⽪油桶继续撞着药铺的门板,开门,快开开门,女孩的哭声突然惊雷似的钻进雀庄人的耳朵,女孩一边哭一边对着药铺门上的锁孔大声叫喊着,朱先生你不是人,你怎么不把药挂在门上?你吃了我家多少鱼呀、吃了鱼不给药,你就不是个人。 牛车上的人们一时都惊呆了,他们现在看清了女孩手里的那条鱼,娄祥的儿子大叫起来,是条大黑鱼。但娄祥转⾝就给了儿子一个巴掌,你管它是黑鱼⽩鱼?娄祥悻悻地说,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孩子,比扁金还傻,她要抓药就让她去抓药吧,我才不管这份闲事。 娄祥带着雀庄的牛车队继续赶路,空中的雪花已经像棉絮般的飘落下来,雪花其实不是花,它们 ![]() ![]() 那女孩跟你说什么?娄祥问娄守义的女人。 她要用鱼跟我换灯油,娄守义的女人说,哪来的灯油呢,这种⽇子谁还顾上带灯油呢? 她要灯油⼲什么?娄祥嗤地笑了一声说,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孩子,灯油?要是挨了弹子⽩天黑夜还不是一样亮,要灯油⼲什么?你们说要了灯油⼲什么? 雀庄的人们在疏散途中愁眉苦脸,没有人乐于说那个陌生女孩的事情。现在他们的耳朵里灌満了风雪的沙沙之声,还有令人心焦的牛铃和车轴的鸣响,除此之外就是东南方向那种零 ![]() ![]() 谁都知道,战争中的人们想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战争的事。 2 鹅⽑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来,椒河两岸已经是⽩茫茫的一片了。无论扁金怎么诅咒,大雪还是在扩张它刺眼的⽩⾊,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,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鸭子了,这种天气鸭子不肯下河,鸭子要是躲迸芦苇丛里,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们了。 丢了三只鸭子,不是丢了,是它们自己离群跑了。扁金子持鸭哨在河滩地上搜寻他的鸭子,手里的鸭哨扫遍了芦苇,⼲枯的苇絮飞扬起来,混在漫天飞雪里,落満扁金的肩头,但他却看不见三只走失的鸭子。该死的天公,让你下雪你不下,不让你下雪你偏偏下了。扁金诅咒着天公,忽然想起村里人说天公骂不得,谁骂天公谁就会让雷电劈掉半边脸,扁金有点后悔,就拧了把自己的嘴。扁金这么生气,不骂几声心里堵得发慌,后来他就开始骂他的三只走失的鸭子, ![]() 扁金沿着河滩地走出去大约半里地,没有看见一只鸭子的踪影,却看见漫天的雪越下越大,椒河在前面拐了个弯,河汊被折成一个弓形,扁金发现河汊边多长了半亩沙地,有一条捕鱼船泊靠在那里,扁金不是傻子,他知道每年冬天椒⽔会瘦下去,瘦到河底就露出这片荒沙地了,但那只捕鱼船却来得奇怪,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捕鱼的,椒河流到雀庄⽔里就只剩下些小鱼小虾了,只够喂扁金的鸭群。扁金不喜 ![]() 喂,看见鸭子了吗?扁金一边喊一边朝捕鱼船走去,他用鸭哨捅了捅船篷,没听见任何回应。人上哪儿去了?让鱼虾 ![]() ![]() 从船舱里突然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,好像是一个女人,扁金掀开草帘,舱內暗沉沉的,一股大蒜和鱼腥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,扁金只能看见那个女人苍⽩的脸和蓬 ![]() 别去惹我的鱼鹰,它们会咬人。女人说。 你说什么呢?我听不清,扁金蹲在那里,但他的脑袋好奇地探进了舱內,扁金说,你快死了吗,你说话怎么像死人一样有气无力的? 别去惹鱼鹰,会咬人,女人说。 我没惹它们,是它们想惹我。扁金说,我才不会惹那两个鬼东西,我是来找鸭子的,喂,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? 看不见了,我的眼睛坏了,什么也看不见。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很微弱。 你是个瞎子?呸,瞎子怎么还在河上捕鱼?扁金说,你是瞎子怎么把船摇到这里来的?这里要打仗啦,人都跑光了,你来⼲什么?告诉你,人都长着眼睛弹子可不长眼睛,告诉你吧,我前几天去马桥镇卖鸭蛋,看着⾁铺掌柜的女儿给流弹打死了,那女孩还在吃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,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仍然发出一种声音,很浑浊的,像是在 ![]() 他们都跑光了,吓得都尿了 ![]()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,她似乎是没有力气说话了。她没有力气说话,但扁金觉得她的喉咙像一架纺车纺出一种单调而固执的声音,碗儿…小…碗…碗儿。 你要一只碗?扁金说,你不要碗?我猜你也不要碗,没有吃的要碗⼲什么?不过人要是没有吃的迟早会饭死,我扁金却饿不死,没有米吃我就吃鸭蛋,扁金说到鸭蛋人便突然跳了起来,鸭子!我得去找鸭子了,我哪有闲工夫跟你说话呀?扁金说着急急忙忙地下了船,下了船回头一望,恰巧看见两只黑鱼鹰从⽔中钻出来,它们的嘴里各自咬住了一条小鱼。扁金顿时有一种揩意,他觉得它们抢走了鸭子的食物。你们是什么鬼东西?扁金挥起鸭哨朝它们打去,嘴里⾼声叫道,放下,放下,不准你们吃这里的鱼。 就在这时雪地里响起了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,扁金看见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朝自己狂疯地奔来,女孩眼睛里的愤怒之光使扁金 ![]() 女孩像一头小⺟牛似的朝扁金撞过来,她挥起左手那条鱼打了扁金一下,又将右手的铁⽪油桶砸向扁金。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鸭哨挡住了几下,听见极其清脆的僻啪一声,他的鸭哨被拦 ![]() 你疯啦?你是个傻子吗?扁金大叫起来,他说,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,要你赔! 女孩拉住扁金的鸭哨不放,扁金以为她会骂人,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着他。 你瞪着我⼲什么,想吃了我?扁金说。 女孩松开了手,但那只小手不依不饶,几乎是在眨眼之间,扁金脸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把。 你掐我⼲什么?扁金说,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,你要赔,赔不出来给我一条鱼也行。 女孩已经跳到了捕鱼船上,女孩一上船就呜呜地大哭起来,那种凄厉的突加其来的哭声同样让扁金觉得茫然。扁金凑近了船舱听那女孩的哭声,掐了我你还哭?你还占理啦?扁金嘀咕着,但女孩渐渐把扁金的心哭 ![]() ![]() 人与船都在雪中,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,椒河上空的天⾊其实已经被大雪染得灰⽩不清了,扁金又想起了那三只走失的鸭子,于是对着捕鱼船喊,喂,那女孩,我说你别哭了,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? 那女孩——扁金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,原来碗儿是那女孩的名字。 3 大雪封门,大雪封住了一座空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的脚印杂 ![]() ![]() 扁金手搭前额朝四周了望,到处都是⽩茫茫的,村里村外一片死寂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跑光了,就剩下他一个。扁金想剩下他一个人才好,要不他怎么敢爬上娄福家的房顶呢?扁金听见娄福的新瓦在他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,那是娄福家的新瓦,扁金一点也不心疼。他想起娄福平⽇挂着一只怀表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模样,心里就很生气,娄福从来不搭理他,娄福的女人也总是乜斜着眼睛看他。娄福家有钱有地还有新瓦房,可他们就不如村长娄祥,村长还常常从自家地里挖几只红薯给他呢,娄福是未出五服的⾎亲,可他连一 ![]() ![]() 椒河上游的那座岗楼是扁金无意中发现的,扁金并不知道那是战争的特殊建筑,他以为是砖窑,他想花村什么时候有了砖窑呢,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。雪晴后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空寂的村庄没有人迹,没有人才好呢,扁金告诉自己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自由的时光。扁金的嘴里发出一串快乐的呼啸声,他支开双脚像鸭子一样走了一程,又伸出双臂像⽔鸟一样飞了一程,扁金发现他的脚已经踩在王寡妇的莱园里。他想起去年他的鸭子跑进王寡妇的菜园,王寡妇横眉竖目骂得多么难听,她还放狗咬他的鸭子,那条恶狗竟然咬了一嘴鸭⽑!那女人不是东西,她心疼自己的菜园,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鸭子吗?扁金抓过一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翻过菜园的篱笆跳进了娄守义家的院子,娄守义家的院子堆満了柴草和坛坛罐罐,扁金几乎一眼就看见柴堆上一摊⼲给的鸭屎,扁金的目光发直,脸却慢慢地⽩了。他知道娄守义家不养鸭子只养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坐在娄守义家的院子里,他知道自己的 ![]() ![]() 报复的念头来得突然而烈猛,扁金把手里的鸭⽑一点点地撒在地上,⾝子像一个爆竹从地上蹿了起来。还我的鸭子!扁金大叫着抓起一只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娄守义家的门和门的铁锁都很结实,怎么撞还是结结实实的;如此结实的门和锁让扁金添了一丝新的愤怒,让你的门结实去,让你的锁结实去!扁金灵机一动,他绕到房后跳上了猪厩的顶棚,然后便异常轻松地爬上了娄守义家的房顶。 你知道娄守义家也是瓦房,雀庄的人们所谈论的六间大瓦房之一,娄守义家房顶的两个檐头还雕着龙凤图案呢,你知道娄福就为了和娄守义赌一口气,才盖起了雀庄最⾼最大的新瓦房,但是现在扁金跳上去了,扁金怒发冲冠,现在就是让娄守义一家九口人跪在地上哭,就是赔给扁金三百只鸭子也没用了,扁金才不管盖一座瓦房是多么不易,他要毁掉娄守义家的大瓦房了。 扁金用房顶上的磨盘做了帮手,他推着磨盘在房顶上滚了几遍,那些青瓦就发出一串清脆的碎裂声,扁金怒发冲冠,就是那些青瓦都像女人一样哭闹起来也没用了。扁金⼲脆就坐在房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,直到把娄守义家的房顶敲出一个大窟窿,一个很大的大窟窿。 是一颗呼啸而过的弹子惊醒了扁金,弹子不知从何处飞来,但它似乎是冲着他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吓坏了,他从娄守义家的房顶摔到猪厮棚上,又从猪厩棚上滚到地上,弹子,弹子,扁金尖叫了两声就跑到了村巷里。兵来了,打仗啦!扁金沿途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,手都拍疼了才想起村里人都跑光了,就剩下他一个人了。这时候扁金真正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拾起王寡妇家窗台上的一口破铁锅,他把破铁锅顶在头上,一直跑进了村长娄祥家,扁金选择村长家作为蔵⾝之处最自然不过了,扁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村长家更全安了。 起初扁金钻在灶边的草堆里,扁金不知道那支军队会不会进村,也不知道刚才他们为什么瞄准他放了那一 ![]() 左邻右舍的门都被撞开了,村长家的木窗被什么东西哐的敲掉了半扇,窗口伸进来两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别搜了,赶紧撤出雀庄。一个士兵的声音说。 那人不是十三旅的探子?另一个士兵说。 我说过那人不会是探子,大概是个傻子,雀庄这一带有很多傻子。第三个声音说。 外面士兵们的这番谈话后来一直让扁金纳闷,扁金猜不出十三旅的探子是什么意思,但不管怎么他要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那是村长娄祥为他⺟亲准备的寿材,是整个雀庄最好最大的一口棺材。就像娄福家的大瓦房名冠雀庄一样,村长家的这口棺材让所有的老人歆羡不已。假如你看见那被无数老人的手摸得油光锃亮的棺盖,你就会知道了,那是一口多么好的棺材,现在扁金的手就在棺盖上一遍遍地滑过,扁金突然发现了一个最全安最舒适的蔵⾝之处,在开启棺盖以前他想起了村长娄祥的两只大手,他的两只手真是大如铁耙,它们要是拧住你的耳朵,你的耳朵就会疼上三天。村长娄祥是扁金最敬畏的人,但扁金现在顾不上许多了,他决定把自己蔵在棺材里。 4 棺村里很暖和,扁金从来没有想到棺材里会这么暖和,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棺村里竟然贮存了半棺稻米和红薯,当扁金合上棺盖时一股粮食与木材的清香包围了他,饥肠辘辘的扁金几乎产生了醉酒的 ![]() ![]() 扁金一口气吃了六块红薯,吃红薯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鸭子,心里充満了愧意,我在这里吃得肚子发 ![]() ![]() 扁金在雀庄战役的前夕睡了一个好觉,他睡着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从棺盖下的空 ![]() ![]() 扁金后来是被窗上的声音惊醒的,他听见有人在村长家外面推那扇北窗,起初扁金以为是那群士兵又回来抓他了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大槌击鼓。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鸭群,假如他难逃一死还不如回到河滩去,回去与他的鸭子死在一起,窗子吱吱的响着,那个推窗子的人似乎显得很胆怯,那个人不像是荷 ![]() 是捕鱼船上的那个女孩。扁金不知道她推村长家的窗子⼲什么,他张大了嘴看见那扇木窗的边榫终于裂开,女孩的绿头巾先钻进来,钻进来又缩回去了,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窗內,扁金认出来是一条大鱼,就是那条大黑鱼,接着是眶啷一声,那只铁⽪油桶被女孩扔进来了,铁⽪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边。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爬村长家的窗子,扁金想村长家没有人,村里没有人,他理应把那些偷贼撵出雀庄。于是他突然从棺村里站了起来,他知道从棺材里站起来很吓人,但他不管这些,女孩刚从窗口爬进来,女孩被扁金吓得跳了起来。 女孩倚在墙上,一只手抖索着去抓一 ![]() ![]() 扁金嘻地笑了,他张开嘴斜着眼睛扮了个鬼脸,他说,我就是一个鬼,你是个贼,你原来是个小女贼呀? 你不是鬼,你是那个傻子。女孩突然看清了扁金的面目。她松了一口气,扔掉了手里的树 ![]() 扁金觉得女孩把他的问题抢去了,他有点生气,就瞪着眼睛说,那你呢,你不在船上呆着跑材长家⼲什么?你想偷东西吧。 你才想偷东西呢,我想跟谁家换点灯油。女孩俯下⾝子拾起地上的那条鱼,她说,我才不偷呢,我要是在谁家找到灯油,就把这条鱼留在谁家,你知道这家的灯油放在哪儿吗? 我不知道灯油,外面在打仗,你还在找什么灯油?扁金说,找灯油⼲什么? 不告诉你,你要是帮我找到灯油就告诉你。 我才不帮你找灯油呢,你把我也当贼啦? 我不是贼,我是船上的小碗!女孩从灶上拿起一只缺了口的碗说,看见了吗,我就叫这个名字。 你叫一只碗?扁金嘻嘻地笑起来。 不叫一只碗,我叫小碗,我娘这么叫我的。 你骗我,人怎么能叫个大碗小碗呢?你把我当傻子,你把我当傻子我可不饶你,扁金 ![]() 骗你我就是小狗。女孩一猫 ![]() 我知道灯油放在哪儿。扁金仍然追在女孩⾝后,说,我帮你找到灯油,不过你得告诉我找灯油于什么,你娘喝了灯油就不会死了? 不是喝,是点桅灯,点三盏桅灯。女孩冲着扁金大叫起来,告诉你了你也不懂,你活像个傻子,你不帮我找灯油,光知道问这问那的,你不是傻子是什么? 扁金愤怒地瞪着女孩,女孩的黑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瞪着扁金,但女孩突然扭过脸呜呜的哭了,急死我了,女孩一边 ![]() 我不 ![]() ![]() 但扁金见不得别人的眼泪,别人一流泪他的鼻子就会发酸, ![]() ![]() 扁金摇了头摇说,村长是个好人,反正他也不在家,你 ![]() 女孩后来提着油桶匆匆离开了村长娄祥的家,女孩跑出去没多远。扁金也跟了出去,扁金顶着一口破铁锅站在村巷里,朝四处警惕地张望了一番。女孩回过头,看见扁金头上的破铁锅就噗嗤笑了。 你跟着我⼲什么?女孩站住了。她说,我要回去挂灯,要挂三盏灯呢! 谁跟着你啦?我去看我的鸭子,扁金说,你刚才听见鸭子叫了吗?那帮鸭子肯定饿坏了,你们船上有小鱼烂虾吗,有螺蛳什么的也行。 有一篓泥鳅,可我得喂我家的鱼鹰呀,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,又说,你帮了我我也得帮你,我分一半泥鳅给你吧,你跟我来拿。 现在可不敢 ![]() 女孩没有听见扁金说什么,女孩提着铁⽪油桶飞奔如兔,不一会就消失在暮⾊里。扁金眺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远去,女孩的绿头巾最后消融在椒河的⽔光里。扁金闻到了女孩沿路挥洒的一股特殊的气味,是灯油、鱼腥和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气味,它在雪后清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。扁金突然觉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个人好,一个人走在空空 ![]() ![]() ![]()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⻩昏,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岗楼上有哨兵监视着战区范围內的动静。哨兵用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,那个人顶着一口铁锅在河滩地上东张西望,后来消失在一大群鸭子中间,当然哨兵也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泊了一条打鱼船。 显而易见,那个人那条船都是令人生疑的。 5 扁金抱着一只鸭子坐在鸭棚里生气。你看看这只可怜的鸭子吧,它的脖颈被人扭成一个⿇花,垂在翅膀下面,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头的怪物,扁金一眼就在鸭群里看见了它,它跌跌撞撞地朝扁金扑来,扁金能听出那只鸭子不是在叫,它是在号哭,受到惊吓的鸭子就是这样向主人号哭的。扁金急忙开解了鸭子的脖颈,但它却无法 ![]() ![]() 扁金垂着脑袋坐在鸭棚里生气,他恨死了那群士兵,他们仗着有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什么办法也没有,正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,扁金才这么生气。鸭子们不知道主人正在生气,它们大概饿了,它们围住主人嘎嘎的叫成一片,扁金真是烦透了,扁金突然冲着鸭子怒吼起来,你们再敢叫——你们再敢叫一一怎么,还在叫呀?要打仗了你们知道吗? 鸭子不听扁金的话,扁金一赌气冲出了鸭群,他要让它们后悔。扁金跑出去一段路,听见鸭子还在嘎嘎 ![]() ![]() 扁金想吓住他的鸭子。但他的怒吼声首先把自己吓住了,这么大的声音会不会引来那群士兵呢?扁金又害怕又愤怒,他就用手指捏住自己的双 ![]() 椒河两岸沉浸在冬⽇暮⾊里,风把芦苇上的积雪吹下来,风把枯萎的芦花也吹下来了,所以你分不清満天飘飞的是积雪还是芦花,而河流尽头的落⽇若有若无,你看着它一点点地沉下去了,可你知道落⽇到底沉到哪儿去了呢?你知道养鸭人扁金现在不该沿着椒河奔跑,可谁会知道他为什么沿着椒河奔跑呢? 扁金看见了河汊里的打鱼船,看见了打鱼船,也就看见了船上的三盏灯,三盏灯挂在船桅上,一盏比一盏⾼,一盏比一些亮。扁金惊喜地叫了一声,三盏灯!扁金记得女孩说过要在船上挂起三盏灯,但三盏灯真的挂在船上时他却把它们当成了奇迹。 女孩的脸从船舱里探出来,三盏灯的灯光一齐映在她的脸上,照亮了她的笑容,也照亮了她脸上的所有油污。女孩对扁金说,我就知道你会来,我把半篓泥鳅给你留下了,你看见那篓子了吗?我替你挂在⽔里 扁金提起了⽔里的鱼篓,扁金的眼睛却盯着那三盏灯看,他说,三盏灯就是比一盏灯亮,没有太 ![]() 娘让我点的,女孩说,你别来管我家的事,我家的事你们谁也不懂。 点就点了,为什么要点三盏灯呢,你娘不吝惜灯油吗? 娘让我点三盏灯,三盏灯是有意思的,可我不告诉你,告诉你你也不懂。女孩抿嘴一笑,竖起一 ![]() 鱼,点三盏灯肯定是引鱼的。扁金想了想说,我懂你们打鱼的门道,蛾子喜 ![]()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。再猜,看你是不是傻子。女孩嗤的一笑,我娘也说你像个傻子。 你才是傻子!扁金的脸幡然变⾊,傻子才不吝借灯油,傻子才一口气点三盏灯。扁金突然跳到船上,回过头对女孩说,你再骂我一声傻子,我就把三盏灯摘下来,我就把灯油倒回村长家的油桶里去。 女孩慌了,女孩几乎是扑上来抱住扁金的胳膊,你别生气,我再也不逗你玩了,女孩尖叫着,你别摘灯,摘下灯娘会死的! 扁金放下了手,扁金以一种得胜的姿态坐到船头上,他说,你又在逗我,三盏灯难道可以当灵丹妙药吃呜?阎王爷在他的小本本上勾掉你娘的名字,你娘就死了,死了就进棺材了,进了棺材就出不来了,三盏灯有什么用?就是九盏灯也没用! 你们谁也不懂我们家的事,女孩踞起脚尖重新挂好了端顶那些灯,女孩说,没有三盏灯,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,爹这次要是再找不到我们的船,娘就会死,这是命,你不懂的。 你爹在哪儿?在河里?难道你爹是一条鱼吗? 不是鱼,你这个傻子!女孩一生气就忘了刚才的誓约,她的乌黑的眼睛怒视着扁金,爹在十三旅当兵,他有许多 ![]() ![]() 十三旅什么?扁金这次没有发作,他听见女孩嘴里蹦出了十三旅这个字眼,十三旅?你说什么十三旅?是十三旅的探子吧?扁金说,你别吓唬我,我可知道十三旅的探子是怎么回事,你爹不是什么兵,跟我一样,他肯定也是专门爬人家的房顶的,他哪来什么 ![]() 你才爬人家的房顶,你才会挨弹子呢!女孩的脸已经涨得通红,女孩拿了 ![]() 咬他,咬这个傻子一口,咬他两口,咬他三口。女孩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稚气和羞怯,她的黑眼睛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。正是这滴泪珠使扁金怦然心动,扁金逃下打鱼船后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滴泪珠,你怎么啦,我没欺负你,是你骂我傻子,你还让那两只鬼鱼鹰咬我,扁金一边逃一边叫,我没哭你怎么哭了呢?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这么愤怒,怪不得她会叫个小碗呢,她的脸也像七月的天气一样怪,说变就变。扁金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,十三旅的探子就是爬在房顶上的,十三旅的探子就是会挨弹子的,否则那群士兵怎么会在雀庄挨门逐户地搜他呢?扁金跑了一段路,忽然想起他忘了拿半篓泥鳅,他不能空手回去,现在不敢下河捞螺蛳,鸭子再饿上一天也许就下不了蛋啦,为了鸭子,扁金就硬着头⽪返回去了,他想他不怕那两只鱼鹰,鱼才怕它们呢,它们会咬人,人就不会咬鱼鹰吗? 你得把半篓泥鳅还给我,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,扁金站在船下喊,你要是让鱼鹰咬我,那我也咬他们,看谁咬死谁! 船篷上的草帘子动了动,女孩的绿头巾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,女孩不理睬扁金,扁金就自己搜寻着鱼篓,扁金知道他找不到什么,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往上升,看船桅上的三盏灯,天快黑透了,扁金发现那三盏灯越来越亮了。 把半篓泥鳅还给我,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泥鳅了,你不能把它蔵起来。扁金抓住船舷,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船,泥鳅换灯油,你不能反悔! 舱里传来了那个垂死的女人的声音,小碗,小碗,女孩仍然躲在舱里沉默着,扁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你没听见你娘在叫你吗?叫你把泥鳅还给我,扁金敲着船舷,一边仰望着船桅上的三盏灯,他说,没有我你哪来的灯油?没有灯油你怎么点三盏灯?扁金已经想好了下面威胁 ![]() 扁金记得突如其来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女孩站在船头上,一只手提着一盏灯,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块⽩布。女孩对扁金喊道,起来吧,现在没事啦,他们知道我们是老百姓,他们不会再打 ![]() 扁金坐在河滩上窥望着对岸的树林,扁金 ![]() ![]() 灯罩子让他们打破了。女孩提起那盏灯仔细看了看,叹了口气说,我要早点出来挥⽩布就好了,可刚才⽩布找不到,要是早点找到,灯罩子也不会让他们打破了。 你又骗人啦,一块⽩布有什么用?就是十块⽩布也挡不住一颗弹子。 我一挥⽩布他们就认出我来了,他们认出是我家的船就不再打 ![]() 扁金张大了嘴,他很想反驳女孩,一时却说不出话来。他相信是女孩平息了刚才这阵 ![]() 就是一块⽩布呀。女孩抖开了手里的⽩布,她捏住⽩布的一角,将⽩布上下左右挥舞着,我来教你怎么挥⽩布,女孩说,开始时候我也害怕,后来就不怕了,你一挥⽩布他们就知道你没有 ![]() ![]() 扁金的手被一只温热而 ![]()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夜晚。养鸭人扁金突然得知了⽩布在战争中的用途,他抱着半篓泥鳅离开打鱼船时,名叫小碗的女孩仍然手提一盏灯站在船上,他记得女孩灯光下的微笑,女孩说,我知道爹就在对岸的树林里,他看见三盏灯啦,他就要上船啦! 6 被雀庄人抛下的几只公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听见一种大巨而沉重的响声震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雀庄战役的场战沿着椒河呈丁字形铺开,河汉那里是双方火力最密集的地方,远远地可以看见⼲芦苇燃烧起来了,一条火龙借助风势婉蜒地朝雀庄这里游走。扁金看见那条火龙走得飞快,放火苗 ![]() ![]() 扁金赶着鸭群往村子里去,他头上的破铁锅突然的一震,他知道那是一颗流弹打在破铁锅上了。扁金现在对 ![]() ![]() 走到娄家饲堂那里,扁金终于看见了人,看见人扁金就吓呆了,祠堂仅有的半扇门被那群士兵卸掉了,门口停着两辆大轱辘的板车,两个士兵从板车上搬下了什么东西。扁金很快就看清了,那不是什么东西,是一个人,只是那个人不像一个人了,他的脸也不像一张脸了,那个人⾎⾁模糊,他的 ![]() 扁金吓呆了,原来他想把鸭子赶到祠堂里去的,现在祠堂也不能去啦。扁金进退两难,看见路边有个草垛就闪进去了,但是他闪躲的动作明显迟笨了点,而鸭子们不知闪躲,反而叫得更响,你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没法把它们蔵起来,于是扁金听见有人从祠堂里冲出来,有人⾼叫着,草垛后面有人! 扁金知道他蔵不住,他想起女孩小碗在捕鱼船上挥动⽩布的情景,横下一条心走了出来,当然他没有忘记女孩教他的挥动⽩布的动作,他向祠堂门口的士兵们挥动着⽩布,我是老百姓,我没有 ![]() 士兵拉开了 ![]() 口令!口令在哪儿?扁金朝⾝后望了望,但头上的铁锅遮挡了他的视线,我没带口令,扁金说,就这些鸭子,我是养鸭子的老百姓呀。 把你头上的铁锅拿下来!士兵喊道。 扁金拿下了铁锅,他看见五六支黑漆漆的 ![]() 那个士兵最后用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知道他应该离开这里,一时却不知该把鸭子往哪里赶,他在记忆中搜寻着雀庄最全安最可靠的地方,想到的仍然是村长娄祥的家。于是在雀庄战役如火如荼之际,扁金赶着鸭进了村长家的院子。 扁金没有让鸭子进屋,他知道村长的女人是特别 ![]() 你不能不信那口棺材在战争中奇妙的作用,棺材里真的很暖和,你知道一个饥寒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其实看不见打鱼船上的女孩,其实钻迸木窗的是一只鸭子,只是一只鸭子而已。 7 平原上的战争是一朵大巨的⾎⾊花,你不妨把腊月十五的雀庄一役想像成其中的花蕊,硝烟散尽马⾰裹尸以后战争双方 ![]() ![]() 午后的椒河一片死寂,河面上漂浮的几具死尸像鱼一样顺流而下,像鱼一样的死尸意味着 ![]() ![]() 战争的垃圾与战争一样使扁金充満了疑惑。扁金先是沿着路上的几道车辙印走,沿途捡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,一个弹子夹和几枚弹壳,一只⻩帆布胶底的鞋子,半盒老刀牌香烟,还有两只散了架的木条箱。扁金试着把那只鞋穿在脚上,大小寸尺很合适,但他觉得脚底黏黏的,脫下鞋一看,原来鞋子里面汪了一摊⾎,⾎还没凝⼲呢。扁金就把鞋放在木条箱里,他想等⾎⼲了穿就不粘脚了,长这么大他还没穿过胶底鞋呢。扁金拖着木条箱走了一段路就止步了,空旷的大路和野地使他 ![]() 被烧过的芦苇秆子散发着焦糊的气味,除了芦苇,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气味随风而来,扁金分辨不出那是腥味还是甜味,扁金朝着那股气味走,实际上也是朝着河汊那里走,渐渐地他的目光不再留意椒河上那些顺流而下的死尸,死尸开始零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走到红薯地边才看见了雀庄战役最庞大的尸山,那是一次罕见的⽩刃战后留下的尸山,扁金惊呆了,他甚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活人。那么多死人像一捆一捆的柴禾堆在红薯地里,红薯叶子和沙上都是暗红⾊的了。扁金透不过气,现在他明⽩那种又腥又甜的气味就是来自这片红薯地。那么多人,他们穿着⻩⾊或灰⾊的棉⾐棉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站在那里思考了几分钟,后来他就开始捡尸堆里散落的棉帽,那种棉帽是有护耳的,冬天戴着它耳朵上就不会生冻疮了,扁金一口气捡了二十几顶棉帽,收拢在一只木条箱里。他的手上很快就沾満了⾎,黏黏的很难受,他跑到⽔边去洗手,沟里的⽔却也是⾎⽔,扁金只有草草涮了涮双手。他拖着一箱棉帽在尸山里穿梭,他想赶快回到村里去。但是死人脚上的那些胶底棉鞋,攫住了他的目光,那些鞋也是好鞋呀,就是娄福的新棉鞋也没它暖脚没它结实。扁金舍不得走,他开始为死人脫鞋,一口气就脫下了六双鞋。脫到第七双鞋时扁金被那死者吓了一跳,他竟然在扁金的肚子上端了一脚,扁金跳起来,他发现那个満脸⾎污的士兵还只是个少年,他的年纪也许还没自己大呢。扁金看见少年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,少年的脑袋却无力地歪到一边。扁金相信他已经死了,他大概是刚刚咽气的。你死了嘛,扁金对着少年嘟囔了一句,你要是没死我就不会扒你的鞋。 但是扁金不忍心再扒第七双鞋了,少年愤怒的眼睛使他心神不宁。扁金把木箱里的棉帽和鞋子码好了,拖着木箱在尸堆里穿梭,他想回村子去,他想这些帽子这些鞋子够他穿戴一辈子了,以后他再也不怕冬天的北风和冰雪了,扁金走出了红薯地,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条打鱼船,那个名叫小碗的女孩,还有女孩垂死的⺟亲,她们的船原先就停在附近的河滩上,应该能看见那条船的,扁金极目四望,在一片枯焦的芦苇后面,他看见了三个小小的金⻩⾊的光点。三盏灯,扁金认出那是船上的三盏灯,是冬⽇斜 ![]() 后来扁金就拖着木箱朝三盏灯跑去。 扁金是在半途上遇见那个伤兵的。伤兵在泥泞的河滩地上爬行,拖着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⾎线,那是扁金在雀庄战役结束后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,扁金起初有些惊慌,但他注意到那个人⾝上没有 ![]() 扁金屏住呼 ![]() ![]() 你要爬到哪儿去?扁金轻轻地朝伤兵肩上捅了一下,他说,你爬得比蜗牛还慢,要爬到哪儿去? 伤兵艰难地侧过了脸,他的 ![]() ![]() 你看见三盏灯了?扁金说,你要去那条打鱼船上?去⼲什么?你是个兵呀。 三盏灯。伤兵说。 我知道那儿有三盏灯,我又不是瞎子。扁金说,可你不该往那儿爬,那是小碗的家,又不是你的家。 我要回家。伤兵说。 你是小碗的爹吗?扁金蹲下⾝子捧住伤兵的脸,仔细地审视舂,你不是小碗的爹,扁金说,你是个老头了,你这么丑,小碗那么⽔灵,你不像小碗的爹。 小碗…碗儿…小…碗儿。伤兵说。 伤兵其实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,他在泥地里爬着,爬得越来越慢,现在扁金看清了那条⾎线的渊源,这是从伤兵的部腹、肩部和腿部分别滴淌下来的。扁金看见了伤兵的眼睛,深深塌陷的布満⾎丝的眼睛,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,人快死了,但眼睛里的光却闪闪发亮。 你要真是小碗的爹,我就把你背到船上去,扁金说,可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碗的爹呢? 三、盏、灯。伤兵说。 伤兵吐出这三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。扁金猜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了。扁金想这个人是不是小碗的爹很快会⽔落石出的。他们离三盏灯已经很近了,他们离那条打鱼船只有几步之遥了。 扁金⾼声地喊着小碗的名字,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回应。女孩不在船头上,似乎也不在舱里,扁金看见了那条被战火熏黑的打鱼船,油毡制成的船篷已经毁于一旦,只剩下几 ![]() 小碗,去捡棉帽呀,红薯地里有好多棉帽。 打鱼船上寂然无声,女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。 小碗,去红薯地里捡东西吧,去晚了就让别人捡走啦。 扁金的喊声突然沉了下去,他看见打鱼船的船舷上露出一只黑黑的小手,一块⽩布从那只小手的指 ![]() 小碗,别害怕,仗打完了,你出来吧。 扁金疾步跳到了船上,他先是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只铁⽪油桶,油桶打翻了,灯油淌了一地,你怎么把油桶打翻了?没有灯油你还点什么灯啊?扁金扶起了油桶,然后他看见了船舱,船篷毁于炮火,打鱼船便再也没有遮蔽了。扁金看见了那⺟女俩,⺟亲紧紧地搂抱着女孩,但女孩一只手挣脫了⺟亲的怀抱,那只手顽強地伸出了船舷,挥动一块雪⽩的布,当然那只小手现在已经安静了,手里的⽩布也已经垂⼊了⽔中。扁金不再对女孩说话,一天来见了无数个死者,他已经能准确地区分活人和死者,他知道名叫小碗的女孩和她⺟亲已经死去。 两只黑鱼鹰却活着,一只站在船尾,一只蹲在船头,它们像两个哨兵守护着打鱼船。 她不是有⽩布吗?她不是挥⽩布了吗?扁金对鱼鹰说,挥了⽩布怎么还会死? 扁金知道他不该问鱼鹰,鱼鹰跟他的鸭子一样,主人对它再好也不会对你说话。扁金突然觉得眼角那里冰凉冰凉的,是一滴泪,他流泪了,流泪是心里难受的缘故。扁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。扁金想昨天她还是个活蹦 ![]() ![]() ![]() 那个伤兵爬过来了,伤兵的⾝子在剧烈地颤抖,而他的右臂艰难地向前抓攀着什么,扁金看出来他是想抓住船舷上的那只小手,那是女孩小碗的手,扁金不想让他抓那只小手,他用自己的大手盖住了那只小手,你别抓她,她已经死了,扁金哽咽着说,她们都已经死了。 扁金忘不了那个伤兵的眼睛,他眼睛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下去,他眼睛里原来也有一盏灯,但扁金觉得从自己嘴里吹出了大风,大风倏地吹熄了那些灯,也吹断了伤兵那条颤抖的右臂,他看见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去,落在⽔里,溅起了几星⽔花,他看见伤兵脸上掠过一道绝望的⽩光,那张布満⾎污的脸也沉重地落下去,埋在椒河的河⽔里。 扁金狂叫起来,直到此时他仍然不能确信伤兵与打鱼船的关系,但扁金意识到自己的手盖住的不是小碗的手,是那个人游丝般最后的呼 ![]() ![]() ![]() 扁金哭泣着把死去的士兵推进了舱里,他看见三个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,三个死者的脸上有一种相仿的悲伤肃穆的表情,一个男人,一个女人,还有一个名叫小碗的女孩,他门看上去真的像一家人,扁金的心现在变得空空 ![]() ![]() 扁金后来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。你想像不出他是怎么把一条打鱼船从岸边推向河心的,后来扁金打着寒颤走进冰冷的河⽔里,他用尽了全⾝力气把船推向了河心。离开这儿吧,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。扁金对着船头的鱼鹰说。船头的鱼鹰沉默不语,扁金又对着船尾的鱼鹰说,带着他们离开这儿,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。 打鱼船在暮⾊中顺流而下,两只鱼鹰不知道它们的船会漂向何处,去哪个好地方呢?其实扁金也不知道。 那是雀庄战役结束后的第一个⻩昏,打归场战的士兵和车辆姗姗来迟,他们途经雀庄的时候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,那个人拖着一只木条箱在河滩地上走,对所有的警告置若罔闻,士兵们看不清木条箱里装了什么东西,有人想过去盘问他,但好几个士兵都认出了扁金,他们说,别去管他,那人是雀庄的傻子。 8 战争的火球在雀庄留下了许多焦状物和黑⾊擦痕。连续几天出了太 ![]() ![]() 曾经被 ![]() ![]() 可是扁金顾不上别人家的畜生,他自己的一大群鸭子还半饥半 ![]() ![]() 扁金把洗好的东西整齐地晾在河滩地上,那些棉鞋,那些棉帽,它们在 ![]() ![]() ![]() 三盏灯已经熄灭,那条打鱼船不知漂到哪里去了,椒河⽔很长,流经三城七县二百多里地,谁知道那条船漂到哪儿去了呢?有关女孩小碗的记忆总是伴随着震耳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雀庄战役的幸存者扁金突然沉浸在一种意想不到的痛苦中。几天来扁金的脖子、胳膊和 ![]() 你知道扁金的生活必将改变,现在他生活中不仅仅只有那些鸭子了,鸭子对扁金的影响终于无法与女孩小碗匹敌。有一天扁金发现他晾在河滩上的棉帽棉鞋落満了鸭屎,扁金就追赶着鸭子大发雷霆,你们就会拉屎,你们就会嘎嘎 ![]() 腊月二十八那天,村外的官道上开始出现了疏散归来的车马人群。人们急于归来是因为舂节临近,虽然平原上的战争未见偃旗息鼓的迹象,有万人的军队从西南向东北方狂流般地 ![]() 离了很远扁金就看见了那几辆马车,他 ![]() 扁金冲进村长娄祥家,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全部围绕着那口棺材展开,他想在棺村里放回十几个红薯,但这么着急上哪儿去找红薯呢?扁金一时没有主意,就匆匆地到灶旁抓了几块木拌子扔进棺材里,木拌子与红薯看上去很不一样,扁金情急之中就拖过一捆⼲草盖在上面,他知道他无法让棺村里的东西恢复原状了,他没有办法,没有办法就只好拉上了棺盖。扁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如何把村长的灯油桶灌満,这似乎容易一些,他很快地开解 ![]() ![]() 扁金跑出村长家时稍稍松了一口气,他爬到一棵树上观望着远处的乡亲,那几辆马车刚到村口,扁金坐在树上,他想不如就在树上 ![]() ![]() ![]() 材长娄祥发现扁金的时候欣喜若狂,娄祥跳下牛车,张开双臂扑过来,像鹰捕小 ![]() 娄祥说,你个傻子,你还活着嘛,都说弹子不长眼睛,谁说弹子不长眼睛,它就是不打傻子嘛。 扁金说,我不是傻子。 娄祥说,谁说你傻子?傻子能从 ![]() 扁金说,弹子打到我了,就是拔不出来,我⾝上到处都疼,疼死我了。 娄祥伸过手在扁金⾝上捏了几下,哪儿挨弹子了?你这⾝⽪比牛⽪还结实呢,娄祥抓着扁金的耳朵说,你个傻子,又跟我胡说八道了。 别拧我耳朵。扁金満脸惊惶地瞟了眼村长的大手,我没去你家。扁金突然叫起来,我的鸭子也没去你家拉屎。 你去我家⼲什么?你的鸭子跑我家拉屎?怕我拧不下你的耳朵? 别拧我耳朵。扁金仍然叫喊着,他的脑袋始终躲避着娄祥的大手,他说,我没拿过你家的灯油,小碗也没拿,你家的灯油桶还在 ![]() 娄祥突然不说话了,他的光头凑到扁金面前,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双颊通红,好你个傻子,娄祥冷笑道,我就猜到你⼲了坏事,给我说实话,你到底⼲了什么坏事? 扁金垂下头,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护注了两只耳朵。他说,我没睡过你家的棺材,棺材是给死人睡的,我没睡过。棺材里的红薯有油漆味,我也没吃过棺材里的红薯。 娄祥的嘴里吐出了脏话,他的大手终于掰开扁金的十指,他的两只大手同时揪住了扁金的两只耳朵,同时狠狠地拧了几下,然后娄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。 扁金捂着耳朵站了起来,他觉得耳朵快掉下来了,但他还是忍着疼痛朝村长的背影喊了一声,村长,我告诉你,娄守义家的房顶让弹子打了个窟窿! 许多村里人朝扁金围过来,他们七嘴八⾆地向扁金打听雀庄战役的各种细节,扁金一句也听不进去,扁金 ![]() 在雀庄人看来扁金说话从来都是语无伦次傻里傻气的,他对雀庄战役的描述虽然莫名其妙,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嬉笑声。他们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后的呐喊,你们不是好人,扁金扯着嗓子在村口呐喊,你们一百个人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!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庄留下的第一次呐喊,也是最后一次呐喊。 9 养鸭人扁金在腊月二十八的夜里离开了雀庄,也许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,这已经无关紧要,村长娄祥那天气冲冲地步遍雀庄附近的每一个角落,却没有看见扁金和他的鸭子的影子。王寡妇的儿子在椒河边捉螃蟹,他告诉娄样扁金赶着鸭子顺河滩走了,他说扁金一边走一边还在哭呢。 村长娄祥以为扁金在天黑以前会回家,但扁金再也没回家。说起来扁金在雀庄也没有什么家,他带走那群鸭子就把家也带走了。后来是娄福娄守义他们回家了。他们不会不回来,雀庄人谁也不愿意在外面过年嘛。扁金离村那天,娄祥在他家的柴堆上发现了一只棉帽和一双棉鞋,他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,一眼就认出那是军用品,而且他很快猜到它们是从死人⾝上扒下来的。娄祥咒骂着扔掉了棉帽和棉鞋,刚扔掉又捡了回来,他是个识货的人,这么暖和实用的棉帽,这么结实耐穿的胶底棉鞋,娄祥实在舍不得扔掉它们,他知道那是扁金赎罪的一份礼物。 收到棉帽和棉鞋的还有娄守义一家。娄守义起初喜出望外,但后来弄清了那些棉鞋棉帽和房顶上大窟窿的联系,娄守义的脸便气⽩了,几只烂鞋烂帽来换我家的房顶?娄守义咬牙切齿地骂道,这个傻子,这个傻子怎么会没挨弹子?他就是被弹子打成个蜂窝,也解不了我心头的恨! 不管是村长娄祥还是娄守义,他们都舍不得扔掉扁金的礼物。大年初一的早晨,娄守义去娄祥家拜年,看见娄祥头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棉帽,脚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棉鞋,他们两个盯着对方愣了一会儿,突然一齐会意地笑起来。 娄守义说,这帽子很好,有两个护耳,冬天不冻耳朵。 村长娄祥说,棉鞋也很好,又结实又暖和,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棉鞋呢。 过年那几天村长娄祥常常想起扁金,他不知道扁全为什么像个老鼠一样逃离雀庄。过年了,别人都回家了,他却像个老鼠一样地逃啦。娄祥想起扁金以前也做过不少让人痛恨的事,有一次他差点把人家的猪拖迸椒河呢,以前他从来不害怕,从来没跑过,这次为什么怕成这样?娄祥后来很自然地联想到雀庄战役的 ![]() 直到这年秋天,雀庄的乡亲们没有谁再见过养鸭人扁金。秋天的时候娄福跟着一条稻米船去椒河下游贩米,船过桃县地界的时候,娄福看见了养鸭人扁金,扁金赶着一群鸭子在椒河岸边走。娄福说他认出了扁金,扁金却不认识他了。娄福问他去哪儿,扁金说他不去哪儿,他要找一条打鱼船。娄福问他要找什么样的打鱼船,扁金说是一条有三盏灯的打鱼船。娄福说从来没见过有三盏灯的打鱼船,他问扁金找那条船⼲什么,扁金就不说话了,扁金像个哑已一样赶着鸭子走,后来扁金就埋下头,像个哑巴一样赶着鸭子在椒河边走。 什么打鱼船?什么三盏灯?娄福回村后说起这件事就咯咯地笑,他对乡亲们说,我早就说过扁金是傻子,你们偏不信,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? 现在我们该相信了,扁金和他的鸭群仍然在椒河边走,他们大概会一直步到椒河下游,走到椒河⽔与其他河流 ![](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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