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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王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日光流年 作者:阎连科 | 书号:43148 时间:2017/11/1 字数:8381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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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男人们接续着八年前的工程,去修最后一段灵隐渠后,村里就彻底的安静下来。⽩天,村街上竟没有一个![]() ![]() 凉,也都闷在自家院落里边。倘若不是杜柏偶或夹着他的药书在村里走动,委实村里就没了一个能扛动一袋粮食的人了。 每次村里有大的行动,守留的就是杜柏。司马蓝说,藤她舅,你还留在村里,杜柏就不用在卖人⽪时到城里挨饿受冻了。司马蓝说,藤她舅,你不用去修渠。杜柏就留在了村里。每天翻他的药书,研究他的中药方子了。这次,司马蓝没有说藤她舅,他说,亲家,你去不去工地上?杜柏说村里不能不留一个男人呀。杜柏就又留下了。一次蓝姓一家女人磨面,⽑驴一惊,把上扇磨盘拉出了轴眼,往常有两个男人用肩一扛,磨盘就可以复原,可这次五个妇人还扛不动上扇磨盘,便把杜柏叫去了。杜柏啥也没说,又把⽑驴一套,让⽑驴朝着磨盘错开的相反方向一拉,那磨就复了原位,又可以转着磨面了。 其实杜柏是村里的另外一种力量哩。 许多时候,杜柏说的话就是外面人世实行的政策呢。关于政策的话,这些⽇子杜柏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句:“镇上又催咱们村成立一个村委会哩。”有人问他,村委会是啥,他便解释说村委会就是有村长,还得有个副村长,再有两个委员啥儿的,有啥儿事情商量着办。 杜柏这么说了几天,就从各家收了一车粮菜,赶着一趟驴车往耙楼深处,车上装的青菜、粉条、绿⾖芽和几袋⽟蜀黍堆成一架小山,从早上直摇到⽇落时分,到了耙楼深处的伏牛峰,就看见青山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围上来的村人全都愣了。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看见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,且是刚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儿。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,莫名地看着⽗亲,泪⽔哐叽一下涌出来。他说我不过是说说吗,我就真的回了呀,我能不知道活着和出力哪个重要呀,我能不往长远着想呀。 杜流就从⽗亲⾝边走掉⼲活了。 别的村人也都又去⼲活了。 司马蓝沿着破开的山地渠线走过来,泥红⾊的⽔渠,两米宽,米半深,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,头在渠面上露着,就像在半空游走的一块黑石头。他每到一段都要说些啥,有时还要拿起镢头刨几下,或用铁锨把修成的渠壁铲一铲。到杜柏的粮菜车前时,杜柏首先看见他人嘭地一下疲瘦了,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,可脖子蛇疤的红⾊褪淡了,显出的浅⻩和正常肤⾊差不多。杜柏说:“你的疤痕好了呢。”司马蓝说:“杜流在哭哩,想家了,下次让他回家运粮运菜,和藤见一面。”杜柏说:“不是想家哩,是听说镇上又催村里成立村委会,再选一个两个村⼲部,给我说他想当副村长,我就一脚踢了他。” 司马蓝就如谁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肩,微微一怔,看了杜柏一会儿,问:“又催了?”说:“催了哩。”司马蓝说:“是该选一个副村长,有事了也有个人跑跑腿。”杜柏说:“我想也是,渠修通了,人长寿了,⽇子正常了,你和四十合在一块好好过几年。大事你一锤定音。小事就让别人⼲。” 有一团树荫移过来。把驴车赶到树荫下,将驴卸下吃着草,他们就在车旁窃窃私私地说起来。 司马蓝说:“不行就让杜流当个副村长。” 杜柏说:“那哪能行,他是你女婿,不能让村人在背后说啥儿。” 司马蓝说:“再不行咱也让村人们选,选了谁是他娘的谁。” 杜柏说:“我给镇上说说拖到渠修通了再添村⼲部。那当儿,⽔流到村里了,你提名,认村人们选,你提谁的名村人就会选谁哩。” 司马蓝说:“终归是自家的孩娃儿。” 杜柏说:“真选怕他也不一定能选上。” 司马蓝想了一会,从草地起来拍拍⾝上的土,说真的选不上,我们也算是对得起孩娃了。 从工地上回来,杜柏就倍加地关心村人。他每天如寻诊一样,夹着他的药书,从这一家到那一家,又从那一家到了下一家。每到一家他都先问守房的女主人有什么困难没,村长不在了,有难处就给我说一声。然后他问家里的人⾝体都好吧,有啥病我给开个处方儿,最后他就说:“哎…镇上老催我们成立个村委会。看来不补一两个村⼲部还真是不行呢。到时候选副村长时你可得投票啊。” 女主人说:“我是女人哟,投票能算吗?” 他说:“女人也是人,十八岁以上的投票都算哩。” 女主人说:“杜柏哥,我选谁?” 他说:“你家侄儿杜流这一茬人都长成模样了,你选谁都成哩。” 女主人就说:“那我就投侄儿杜流一票吧。” 杜柏就把处方开好了, ![]() 流⽔的时光在杜柏的精细中潺潺缓缓,村落里留下了许多他清亮的响动。男人们走了两个来月,收了麦,种上秋,⽟蜀黍已经脫开了⾝子疯长,夜晚里能听到它们细微温馨的生长声,窃窃呢呢,如⽑⽑的雨音。这时候杜柏就从家里出来了,从杜家胡同,至蓝家胡同,又到司马家胡同。他对所有的女人都说,⽟蜀黍该锄第二遍了。 该锄第三遍了。 该锄第四遍了。 在他这催促声中,⽟蜀黍就长到了齐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“爹,俺娘死了。” 杜柏正在偏院里树荫下翻看《⻩帝內经》,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。听到唤声,他抬起头来,一只手僵在书页上,一只手和铅笔一块僵在半空,朝儿媳藤望一会儿,说: “这么快?我一个中药方子还没配成呢。” “真的死了,你来看一看。” 杜柏从半空收回铅笔,合上书页,把院里 ![]() ![]() ![]() 这也就放下了心,接过碗喝了那半碗 ![]() 似乎直到这时,藤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蓝姓的人,是蓝百岁的小女儿蓝三九,是蓝四十下边唯一的妹。她微微怔住镶在门框里,看着公爹杜柏说: “我婆一辈子都不认她这个姐,你要告诉她我就不穿孝⾐,不做孝子啦。” 杜柏说:“没有她你爹司马蓝早就死了,哪还能挣下那块功德碑立在梁上。” 藤说:“她是⾁王,她是破鞋,没有她我爹也许不会病哩。” 杜柏就沉沉默下不说一句话儿。 第二天,就把蓝三九静默悄息埋了。 村里没了青壮男人,没有了响器班,没有了抬棺材的小伙,便用架子车拉着棺材送到了杜家坟地。夏天死尸易臭,急急促促埋人,连鞭炮也都省了。哭声倒是有些段落,因为免了九礼十二叩的葬仪,藤和杜家的一些晚辈哭了几声。杜柏说,算了吧,死了哭不活呢,就不再哭了。 又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,⽔泡一样安安静静破灭了,鸟雀搬家走了一样不见了。锄第五遍蜀黍时候,杜柏信着步儿走到村头,忽然见一块⽟蜀黍地蒿草疯长,庄稼瘦细如秋天的柳枝。相邻的蜀黍却都齐 ![]() ![]() 四十在家。 四十大⽩天闩了她的大门。 杜柏推了几下没有推开,就有邻女邻娃走来,说四十姑家的大门这样闩了许多⽇子,说似乎是自司马蓝领着男人离村就未曾见她出过这两扇大门儿,于是杜柏脸上惊下一层⽩⾊,想四十也是三十七岁的人,也临了死限,忙又一声一声叫起来,想再叫几声,没有回应就砸那门时,蓝四十却哗的一声把大门开了。即刻便有红淡淡的中药气息一丝一股地从院落起伏 ![]() ![]() 杜柏说:“四十,你家的蜀黍长疯了。” 她说:“疯就疯了吧。” 又说:“你妹子三九死了。” 她的目光咣铛一下塌下来,即刻目光就软软绵绵了,脸上硬下的微⻩转而成了苍⽩⾊,嘴角的纹络风中的头发样飘飘摆摆了。 “你说啥?” “你妹死了。” “啥时儿?” “过了二七。” “不会吧?我三十七了还活着,她三十六咋就死了呢?” “喉咙一疼就死了,二七都过啦。” 蓝四十便不再说啥,死盯着杜柏说话的嘴,仿佛不敢相信似的。然杜柏却又说本来死了该给你说一声,可想到你们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来,就没有告诉你。又说她也到了这个年龄,三十六也算⾼寿了,你也不要太伤心。话到这儿,蓝四十忽然软软地顺着门框滑下来,瘫坐在门槛儿上,泪⽔叮叮咚咚落着,说杜柏呀杜柏,我蓝四十有哪儿对不住你,生前我们姐妹不和好,她死了你还不让我和她见一面。又说可怜的三九妹子呀,灵隐渠立马就要修好了,你再多活一年半年就喝到了灵隐⽔,就活过了四十岁,就活到五十、六十了,你为啥就这样命苦呢,为啥这样短命呢?你死了我就等于⽩去九都做了那丢脸的人⾁生意呀。她说话像喃喃自语,又如面对着妹子独然叙说,说三九呀,我四十一辈子给咱蓝家丢尽了脸,可我还活着你咋就走了哩?为啥儿不让我死了你活着?为啥儿不趁我还在世再去九都再做一次⾁营生,把你送到县医院做个手术哩?这样说着,四十的目光从杜柏⾝上移开来,望着远处的哪儿,眼里的泪⽔慢慢断流了,眼⽩却渐渐大起来,呆起来,连嘴 ![]() 杜柏看看倒在地上的蓝四十,不慌不忙把她拖出大门,放在院墙角的风口上,又不慌不忙用手去掐她的人中⽳,去掐她的太 ![]() 杜柏说:“你醒了?蜀黍该锄啦,不能荒了一季粮食哩。想你妹了就去坟上看一看。她也值了,棺材是一寸半厚的板,棺档是三块合成的柏木档,我死了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棺材呢。我爹一辈子就想一副好棺材,终了还是席卷了。”待四十从地上坐起来,他说司马蓝领人在工地上没黑没⽩地⼲,不定秋后冬前村里就要命通?呢。命通了,司马蓝就该从渠上回来了。他一回来我当我妹的家让你们一起合铺儿。 杜柏对四十说了许多话。说了许多四十只接了一句:“我妹死前说啥了?”杜柏说,她死前说的话不能说哟,我都没想到她死前 ![]() 说完这些杜柏就走了。 几天后四十到⽗亲蓝百岁和⺟亲梅梅的坟上呆了大半天,无休无止地看着那墓堆,没人知道她在那荒野的坟前想了啥,是对⽗⺟一生的回忆,还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,是对村落的零碎的思索,还是对人世的一些看法。总之,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坟上静伫默立。随后又到大姐蓝九十、二姐蓝八十、三姐蓝七十、四姐蓝五十的坟上站了站,暮黑时到小妹蓝三九的坟头了。杜家坟地在村西一面山坡上,夕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三九妹,四十说,我给咱蓝家丢了脸。 有一个悠悠的声音凉 ![]() ![]() ——我知道你至死都不肯认我这个姐。 ——我死了也好,早死早宁哩,用不着睁眼看你一辈子和猪没二样。 ——妹,我已经有了报应喽。 ——那你就死吧,我在这边等着你。除非你死了才算是蓝家的人,才算是我的姐。 ——可我死了司马蓝咋办?他是为了我才去修渠的,我答应过他修渠回来我就和他过⽇子。我一辈子就想把我的⾝子给了他,想和他合铺过⽇子,想为他生一个男孩娃,为他烧饭,为他洗锅洗碗,为他端洗脸⽔,倒洗脚⽔。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张 ![]() ——你还是猪。还是破鞋是子婊是⾁王,你蓝四十至死都不配做我蓝三九的姐。 四十不再说话了。她两眼 ![]() ![]() ![]() 是司马蓝的女人杜竹翠。 杜竹翠过冬泛青的竹子样栽在她的眼⽪下,脸上有 ![]() 她望着蓝四十,两眼眯成了一条线。 “我哥说你来坟地了。”她说“三九有儿有女,也熬成了婆婆,死了你也不必太伤心。” 她说:“司马鹿回村拉粮食说剩下的十几里渠挖了一半哩,村里人快要命通了,是三九她没有饮⽔长寿的命。” 她说:“我来给你说一件事。我知道我拦不住司马蓝修完渠和你合铺儿,他走时想和你合铺眼都急绿了。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你 ![]() “今儿我才知道活着有多好。我生了藤、葛、蔓三个女孩娃,先前从来不知道做女人也有那么快活的事,直到司马蓝去修渠的前几天我才知道了,才明⽩女人为啥儿要厚着脸⽪养男人。” 她说:“我先前真是⽩活了。” 又说:“你们两个合了铺,我想让司马蓝每半月十天回我那儿住夜一。我先前⽩活了,眼下又怕活着守空房。我只要他半月和我一次就行了,我不管我哥给你说了啥,他管不了我的事。他想让杜流当村长那不管我的事,我只要你答应让司马蓝每隔半月回家住夜一,别忘了我也是他的女人就行了。我再也不会骂你⾁王了。我长得丑,又老了,要和你一样俊俏,我也愿意当⾁王,想通了当⾁王是咱女人的福。”她说:“只要你和司马蓝保证我能活到四十、五十岁,每隔半月让他回家和我住夜一,我从路央中让开让你们俩走进一个屋。” 说完,她脸上飞着几分轻松,犹如几枚蝴蝶在她面颊上飘落着。 蓝四十一直静静听着她的话,待她说完了,和啥儿也没听见一样,半旋过⾝子,乜着瞧了她,想说啥儿却只用⾆头在 ![]() ![](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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